[美食的俘虏]烧死那只蝴蝶

　　耗时两个月，针对暴雨受灾区的土地复苏援助工程终于正式落地，种植园主以及其他相关从业者们的生活也陆续重回正轨。

　　“——报告书稍后会整理好送达给您。以上。”

　　“哈哈，”曼萨姆咧着锃白瓦亮的牙齿醉醺醺地笑，“不愧是玲，真优秀啊。”

　　站在他面前的少女闻言眼皮微跳。

　　“承蒙夸奖，所长。”她说，语气细不可闻地咬牙切齿，“或许您愿意屈尊和我解释一下？”

　　曼萨姆眼神游移着搓了搓手：“解释啥？”

　　“这个，”玲目光示意正上方、研究所隶属斗技场为隔绝战场特制的防护玻璃中央大开的破洞，“这个，”又偏过头，扫视大呼小叫着四处奔走尝试控制暴乱猛兽的研究人员，“还、有、这、个！”最后指尖向下，虚空点了点整座面目全非疮痍遍地的会场，“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呀，就是那个、那个嘛，”曼萨姆难得心虚地打哈哈，“被美食会的崽种钻了空子，控制GT机器人变装成贵宾混进会场……等打起来了哪还顾得上其他，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扯淡。从美食会的爪牙踏进这座斗技场的第一步起就已经算你的失职了混蛋所长。

　　玲头痛欲裂地摁紧眉心。

　　“监察室情况如何？我去调一下监控……”她正飞快思索如何安排应急对策，却因为余光瞥到某道由远及近的身影、而蓦然收了声。

　　“噢噢，这不是玲嘛！有段时间没见了呀。”

　　蓝头发的高大男人踢拉着鞋子慢悠悠走过来，满身的细碎伤痕也盖不住那股子意气风发。

　　“阿虏、臭小子！”曼萨姆骂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咱们这有一半都是被你砸烂的。”

　　阿虏从善如流地陪笑着抱拳，有几分歉意但明显不多，只是玲此刻已根本顾不上与他计较。

　　“所长先生！”她听见一个声音，类似变声期男生那般微带沙哑，“您的伤不要紧吗！？”

　　越过年轻男人挺阔结实的肩膀，玲像是撞进命运的双眸、与跟在对方身后的另一个人视线相触。

　　那是名小个子的青年。平整寸头，四方鼻梁，面相十足稚嫩，眼神清澈又无害，和肌肉虬结的阿虏曼萨姆站在一起简直不像同一品种的人类。

　　他被玲看得愣了愣，踌躇几秒还是走上前，挠着后脑勺露出个腼腆而友善的笑来。

　　“初、初次见面！”他低头鞠躬，措辞谦卑，礼貌又局促，“您就是玲小姐吗，我……我在美食月刊上读到过您！请您务必给我签名！”

　　“哈哈哈！”阿虏忍不住大笑，用力拍青年的肩膀，“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小松！”

　　像一根钢针精准狠厉地扎进太阳穴，剧痛伴随激烈的耳鸣，心跳声响如擂鼓，震得玲眼前阵阵发黑。偏偏身后还有无数猛兽上蹿下跳的喧闹，多罗金刚刺耳的尖叫更是突出重围，肆无忌惮地翻搅她整个大脑和全部神经。

　　好吵。玲蹙着眉想。

　　“够了。”她说，“全都给我安静。”

　　霎时间，冰冷威压像是花朵一样以少女为中心盛开，苍白的美人虚影浮现在她背后，那双色泽混沌的眼眸似笑非笑睨视一圈残破的斗技场，眸光所过之处，仍在为短暂降临的自由狂欢的猛兽登时噤若寒蝉，一头接一头毫无反抗能力地趴倒在地，被同样面露惊惶的研究员重新锁进笼子。

　　就在玲面前不远处，一匹通体银白的幼狼呜咽着蜷缩起身体，拱背夹尾，双耳直立，眼中写满惊惧，却依旧倔强地高高昂起脑袋。

　　玲认得这只名叫泰利的【斗狼】幼崽，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记得它出生后即将发生的所有事。

　　于是少女的眉头不自觉蹙得更紧……

　　“哇，”阿虏发出一声神经大条的感叹，“好夸张，这么老实的恶魔大蛇我还是第一次见。”

　　“哼哼，玲可是我们研究所引以为傲的招牌猛兽使，”曼萨姆煞有介事地附和，“一句话就能让那帮发狂的小子闭嘴，诶呀，果然很优秀啊。”

　　“你也给我闭嘴。”玲冷漠道，“会场的修理经费就从你的酒钱里扣。”

　　曼萨姆：“……”

　　所长先生默默拿两根指头拉过嘴巴，算是比了个合上拉链的手势，老老实实不说话了。

　　围观全程的小松哭笑不得。

　　他悄悄用余光打量那名无差别散发攻击性的高个冷脸少女，而后者正从外裤口袋里勾出一只嗡嗡作响的通讯终端，不知看见了什么消息，她自始至终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动，连带着整个人冰封似的气质都有所回温。

　　“所长。”玲说着，朝曼萨姆晃了晃终端屏幕，“哥哥发来消息，说是已按委托要求捕获法定猛犸、现在刚刚离开生态区。”似乎能想象到屏幕对面那人骄矜的语气，她不由浅浅笑了笑，“总之，我们得去接他回来。”

　　以人间界境内为准，IGO隶下共有八座别名【庭院】的生境岛，这之中要属第一生境法定岛面积最为辽阔、栖息猛兽最为凶悍，其特产即为声名在外的古代食宝法定猛犸，同时也是黑暗组织美食会此次突袭意欲捕获的目标。

　　在曼萨姆带领下，一行四人来到研究所后山。远远的，可以看见地平线尽头、那缓缓浮现的小山丘般的斑纹兽影遮蔽了徐徐沉落的夕阳，与单手托举着它的纤长人影形成鲜明对比。

　　“啊啊。”玲叹气，“果然抓错了啊。”

　　“确实。”曼萨姆也叹气，一巴掌拍在自己光亮的额头上，“这下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了……”

　　小松听得一头雾水：“抓错了？什么抓错了？”

　　“喂，那边的。”下方传来抑扬顿挫、质感华丽的声线，“禁止小声嘀嘀咕咕！”

　　话音未落，来人轻飘飘扬手，就见那比山头更庞大的斑纹猛犸呈抛物线飞入空中，径直往众人方向、确切的说是曼萨姆头顶重重砸下！

　　曼萨姆：“？？”

　　千钧一发之际，所长气沉丹田，肌肉暴起，一个马步扎下硬生生接住了这座从天而降的肉山。

　　“混蛋，萨尼！”男人气急交加表情扭曲，“不要把重要的食宝随随便便扔过来啊！”

　　底下那人轻哼一声，不知借了什么力凌空飞起，眨眼功夫便落在众人所站的后山平层上。

　　“哟。”他对玲说，“好久不见呀，妹妹。”

　　“好久不见啊，哥哥。”玲故意模仿他的语气，冷白的指尖在空中虚虚弹了两下，“这个见人就舔的习惯真希望你能改掉啊。”

　　“诶呀，我倒是希望你能再多提升点吃东西的品味。”萨尼收回那两根被玲捕捉到的触觉，反唇相讥，“需不需要我给你当食谱顾问呀？”

　　“你俩差不多得了啊。”曼萨姆打断愈演愈烈的兄妹拌嘴，“萨尼，研究所委托的是法定猛犸成年体，你抓只幼崽回来可交不了差！”

　　萨尼：“……等下你说谁是谁的幼崽？？”

　　“诶诶？这样的还只是幼崽吗？！”小松不敢置信，“那成年体到底会大到什么程度……”

　　阿虏搂着泰利的脖子，边安抚性地为斗狼顺毛边笑：“哈哈，这事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一片吵杂声中，玲默默与曼萨姆交换眼神。

　　法定猛犸的捕获闹了乌龙，这无疑是个坏消息，不过，他们手上也并非没有好消息。

　　“如果美食会的GT机器人登岛，”玲说，“各个生态群随机挑选样本安插的发信器会立刻产生反应。可以确定的是，敌人尚未抢占先机。”

　　“嗯……”曼萨姆沉吟片刻，目光扫过萨尼略显破损的衣角、以及阿虏满身遍布的伤痕，“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着急出发。”

　　他吐了口气，挺直腰背将猛犸幼崽稳稳举高。

　　“都回去好好休整一晚上，就这么办！”

　　对美食细胞的持有者而言，最好的休整方式莫过于优质的进食。回到研究所，曼萨姆大摆筵席，直接将自己的全套人生菜单呈上餐桌，众人酒足饭饱，趁势讨论起了次日的作战。

　　“严格来说，法定猛犸本身可比美食会难对付，更别提这次面对的还是丢了孩子处于暴怒中的母象。”曼萨姆咽下最后一口酒神牛肉，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萨尼，你那半吊子的触觉点穴这次可没啥用武之地了啊。”

　　萨尼哼了声：“都有玲在了，点穴麻醉这种事情哪还轮得到我来操心？”

　　“哈？”曼萨姆掏掏耳朵，挑眉奇怪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次的行动有玲参加？”

　　“……诶？”

　　萨尼茫然地眨了眨眼。

　　“再生师协会那边有个项目，”偌大餐桌另一侧传来玲的声音，“涉及世界美食遗产的考察，由我作为IGO的代表担任公证人。刚刚传来消息，也是明天一早动身出发。”

　　“就是这样。”曼萨姆龇着那口好牙，颇为无赖地笑，“这事交给玲我也好放心。”

　　玲眼神微动。

　　这话听着倒像意有所指，看来所谓的美食遗产实地调研也并不只表面那般简单。

　　她默默想着，不动声色地放下餐具站起身。

　　“维修班的人还在等我，先走一步。”

　　萨尼蹙眉：“喂，玲……”

　　“哥哥。”玲却打断他的话头，迎着顶灯明亮的光，她弯起眼睛露出笑容，“祝食运昌隆。”

　　一时间，萨尼近乎愕然地愣住。

　　自记事以来第一次，他从妹妹的脸上捕捉到了某种隐忍得令人心悸的攻击性。

　　而玲已快步走出房间。

　　她尽量放空大脑，不去想一些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直到维修班的下属捧着资料迎上前来。

　　“玲大人，受损情况报告都在这里，您看……”

　　玲顿住脚步，伸手捏了捏眉心，再抬起脸时，那双乌黑眼眸仍是一如往常的冷静沉凝。

　　“先从香水系统开始修复，优先确保控制室的动力。”她接过下属递来的对讲机，平淡地命令，“所有人打起精神，今晚要通宵了。”

　　“噢——！！”

　　众所周知，修复总比破坏困难得多。

　　等到控制室恢复日常运转水准已是深夜，玲依次检查过通往猛兽拘束室的香水管道，确认无误后低头在平板清单上控制室那一栏打了个勾。

　　隐约能听见外间的维修人员发出小小的欢呼，到了这个点，没有美食细胞加持的普通人多少会有些心力交瘁，玲便也不打扰他们放松，准备先独自去斗技场实际检测受损程度。

　　金属门缓缓自面前拉开，玲欲要迈步的动作却因那个等在门口的人堪堪停住。

　　“啊！不好意思！”来人着一身干净的厨师服，两手提了只大规格的保温桶，“因为感觉维修班的各位很辛苦的样子，我自作主张拿今晚用剩的食材做了点料理……噢，玲小姐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美食酒店的主厨，名字是小松……”

　　“我记得。”玲冷淡道。

　　那种针扎似的头痛感又来了，如果可以她完全不想和造成头痛的罪魁祸首说任何话，然而保温桶里浓郁的香味儿早把饥肠辘辘的维修人员勾得魂不守舍，一个个都扒在外间门口垂涎欲滴。

　　玲回头看看这帮眼冒绿光的饿狼，妥协地叹气。

　　“要吃就滚出来。”她说，“不准弄脏仪器。”

　　饿狼们顿时齐齐欢呼，比之修复完控制室后的庆祝还要热烈，一行人簇拥着小松和他手里的保温桶，浩浩荡荡都来到了空旷的斗技场。

　　甫一掀开隔热桶盖，红烩牛尾汤那酸甜交织的浓香便如同一只诱惑的大手，挨个点过所有眼巴巴等待的食客鼻尖，棕红汤汁将酒神牛肉煮得酥软入味，更进一步刺激肉脂里满溢的酒香，再佐配多种新鲜的时蔬菜丁，食物顺着喉咙一路滑入胃里，暖意又油然而生从胃部蔓延到全身。

　　每个人都吃得笑容满面赞不绝口，小松被夸得都有些羞涩，转头却见玲独自远离众人，靠在斜角观众席的栏杆上俯视整个斗技场。

　　夜色中，少女的身影单薄得像要消散进风里，小松踌躇少顷，还是从桶底抢救到最后一碗汤汁，小心翼翼捧着滚烫的汤碗走近过去。

　　“那个……”

　　他试探着出声，玲便应声回头，她长得高，居高临下更显得漠不关心和高傲，视线扫过那碗汤也并不伸手接，反倒重新望向空荡的会场。

　　小松略感尴尬，但他好脾气惯了，这时仍然笑着挑起话题：“维修班的各位疲态都好重，昨天我看所长的态度还以为损失不是太大……”

　　玲低低冷笑一声。

　　“不是他修，他当然无所谓。”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确实没法聊了。

　　余光里，面相稚嫩的年轻厨师双手捧着汤碗欲言又止，几次想开口却又咽回去。刻薄和疏离同样无法使自己释然，玲不无自嘲地扯扯嘴角，到底还是转过身接走了那个碗。

　　“终究是美食会造成的恶果。”她缓和语气，眼帘微垂，“闹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松抿了下嘴唇，四周的观众席随处可见碎石废墟，似乎还能和曾经人声鼎沸的盛景互相重合。

　　“明明昨天还是那样热闹呢。”他由衷地感叹，转而又似想起什么般失笑，“不过阿虏先生并不怎么喜欢他们拿斗技场比赛做赌注的样子……”

　　“那你呢？”玲突然说，“你也不喜欢吗？”

　　小松一怔：“什么？”

　　玲靠倒在栏杆上，仰望将似垒到天空尽头的观众席，而那之上就是月亮和星星。

　　“我并不讨厌。”她低声说。

　　每日进出斗技场的显贵何止数万计，当他们坐上看台，衣装和身份便都只是千篇一律的人皮，唯独留下响彻耳际的声音——玲不讨厌那些声音。

　　“我总在想要他们喊得更响一点，更响、更响一点……”她伸出空余的那只手，虚攥住夜空正中的月亮，“一直传达到比天空更高的地方，即便迷失，也只会坠落进群星里……”

　　那真是很美的一副画面，少女和星月被命运的无形丝线牵在两端，无限接近又不可触碰。

　　小松睁大眼，短暂的忘却了呼吸。

　　瞬息之间，一阵风吹起薄云遮掩了星月，那摘月的少女便也敛眸匿入阴影。

　　“你该去休息了。”她说，“美食会来者不善，明天的旅程……想必不会太平。”

　　小松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未走几步又不禁怅然若失地回头。

　　可残月之下四处空空，哪里都再寻不到少女的身影，只剩一碗余温袅袅的牛尾汤、独留在夜风中那截破损的大理石阶梯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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