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救亡录

作者:妙哉应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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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败俱伤


      按公孙诲所讲述的来龙去脉,事情应当要从东洲212年九月初,时任右佥都御史崔浩的意外身亡说起……

      当时裴谢二人都已远走不在朝内,他们俩留下来的几个门生弟子,便成了“裴派”“谢党”两方推到台前的旗帜和靶子,平日里一举一动都颇受瞩目。

      因此,当谢林甫的门生弟子崔浩,在雒阳的首阳山上游玩,却失足跌落山崖身死的消息传入京城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无人相信这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

      紧接着,崔浩的葬礼结束后没多久,又发生了谢林甫的门生弟子,崔浩的至交好友和督察院的同僚,褚世诚,忽然因郁证而自尽身亡的事情。

      “谢党”这边一下子损失了两面旗帜,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立即将矛头指向了“裴派”,认为是有人暗中谋害了两人。

      因为褚世诚和崔浩两人彼时都在督察院任职,一位是左佥都御史,一位是右佥都御史,主掌监察内外百官,查有不法,则据实弹劾……因此必定是崔浩和褚世诚查到了“裴派”官员有不法行径,正要举发,才被狗急跳墙的某些人暗害身亡。

      “裴派”众人当然不可能承认,为了自证清白,虽然崔褚两家并未上报疑案,刑部、大理寺、督察院等部衙中的“裴派”官员也都在明里暗里调查二人身死真相,但终究没有查出所谓“幕后真凶”。

      崔浩为人嫉恶如仇,任职御史期间,的确无意中开罪了不少人,但他之所以为右佥都御史,整日跑到东洲各地监察地方官员,正是因为他热衷于游山玩水,对名山大川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失足跌落山崖有他自家的僮仆为证,并没有什么疑点,崔氏一族也没有提出异议。

      而褚世诚的自尽身亡,就更不必多说了,据说是他幼子亲眼目睹褚世诚用刀割开了自己的喉管,根本来不及救治,忠国公褚弼当时找来了几乎全京城的名医,也未能起死回生。

      但当“裴派”官员交出这样的答复后,“谢党”官员却始终无法接受,认为“裴派”众人有偏私之嫌,并未尽心尽力调查,而裴荆的门生弟子,大理寺主官庄榷和刑部左侍郎谭则章,更成了“谢党”众人各种找茬弹劾的重点人物……

      最终,是“谢党”中隐隐被视为第二代领袖的谢林甫之子,时任吏部左侍郎兼内阁次辅的谢钧儒,费心费力居间调停,才将“谢党”官员强烈不满的情绪按了下去。

      但……没过多久,这股被压抑的情绪便以更猛烈的反弹爆发了出来。

      就在崔浩、褚世诚出事后没多久,东洲212年十月初,裴荆的门生弟子,时任工部左侍郎的季同尘,便被人举发写“反诗”,有公然谋逆之嫌疑。

      据说当时是有一封匿名信被投递到了通政司。通政司,掌内外章奏、臣民密封申诉之件,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呈状以闻,无不立达御前。

      通政司一向是不受理匿名举发的,但毕竟是写“反诗”这样有谋逆嫌疑的大案,通政司使不敢擅专,就第一时间就呈递到了内阁。

      本来,“裴派谢党”斗争如火如荼的时候,这种互相抓小辫子匿名瞎举报的事情数不胜数,内阁按例原路驳回就行了,但却不知为何,偏偏就是这封举发信,却如漏网之鱼一般,夹在一摞奏疏里被一并呈送到了司礼监。

      当时,皇帝司马焱已经倦于朝政专心修玄,日常奏疏一概由司礼监代为批红答复,非大事不必报到御前。

      但司礼监一见竟有人写“反诗”,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立马将那封举发信原模原样呈递给了皇帝,就此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诗案”。

      关于举发信被呈递到司礼监的问题,后来据朝中有名的“闲君子”李贺归的说法,谢钧儒曾私下跟他提及,自己从未在各部衙上呈到内阁的奏疏中见过那封举发信,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夹在奏疏中呈递到了司礼监的……但对于“裴派”众人而言,这种说法无疑是狡辩。

      前任内阁首辅裴荆出走后,内阁成员刚开始仍以“裴派”官员为主,其中唯二的“谢党”官员,就是内阁次辅谢钧儒,以及内阁大学士赵由典……

      难道“裴派”官员还会故意害自己人不成?只有谢赵两人有动机。

      而其中作为被“谢党”众人推为党首的谢钧儒,自然嫌疑最大。

      面对朝中“裴派”官员们公开及私下的指责,谢钧儒百口莫辩。

      关键时刻,还是赵由典顶了上来,称是自己不小心将信放了进去,才堪堪解救了快被众人唾沫星子淹没了的谢钧儒,但赵由典也因此被“裴派”官员们戳了近十年的脊梁骨……真相到底为何,时至今日,仍旧扑朔迷离。

      说回来,那封举发信被当今圣上看到之后,立即责令严查,于是工部左侍郎季同尘当天就以谋逆嫌疑人的身份,被北镇抚司紧急逮捕到诏狱受审,随后锦衣卫就到季府进行全方位搜查,并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了季同尘的众多诗稿文集,效率之高,满朝皆惊。

      谭则章最先提出异议,不经刑部立案出具驾帖,锦衣卫怎可随意上门抓人搜物?这不符合程序。

      而司礼监对此的回复只有三个字:“已有旨。”

      然后,锦衣卫就继续在季府各处搜查,寻找举发信中提到的那首叫《变朝》的反诗,而另一边,司礼监则将季同尘的众多诗稿文集,尤其那部因裴荆和季同尘共著而颇有盛名的《寒水集》,誊抄数份下发到各部衙,令百官一一检核,查证其中有无“谋逆”嫌疑。

      由此引发了“反诗案”中最高-潮的部分。

      众所周知,裴荆自己精于写诗,而他的门下弟子季同尘也颇有才情,二人不仅各有代表作,且常与身边的诗友们作诗对答,往复唱和,留下了不少诗篇佳作,大都编进了《寒水集》里,早于东洲士林间广为流传,颇受赞誉……而与二人唱和诗作的诗友们,恰恰大部分都是“裴派”的官员们。

      可如今《寒水集》却被作为检核“谋逆”嫌疑的重点……这一下,等于把刀磨好了直接递到了“谢党”众人手里。

      此时正值崔褚二人刚出事不久,本就一肚子恼恨的“谢党”官员们又岂会放过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

      于是,不管以前如何,一夜之间,“谢党”官员们都突然对诗词研究大起兴致,纷纷从《寒水集》的字缝里寻找蛛丝马迹。

      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季同尘在某地写的某诗中的某句话有隐喻,明显是在“对朝廷某政策发牢骚”,再比如某年某月某日,“裴派”某人与季同尘唱和的某首诗,某句话诡谲暧昧难以解释,也有“对圣上不满,大逆不道”的嫌疑……

      更甚者,还有个大聪明干脆一把火烧到了裴荆的身上,直指当年那首文辞瑰丽、精妙绝伦的《望鹤归》中,某句话如果从某角度解释,分明也是在含沙射影,讥讪朝廷,属于大不敬——

      昔年在东洲朝堂上把权乱政的“阎大将军”若有缘听到这位神人的话,怕不是能气得从棺材里活过来,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说!

      总之,“谢党”众人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从《寒水集》里摘出许多句子进行曲解,一封封“查实有据”的奏折雪片般递上来,到后来甚至直接开列了《谋逆名单》,恨不得借此机会把朝中“裴派”官员一网打尽,统统安上个“谋逆”大罪……

      而“裴派”众人也没有坐以待毙,立即以牙还牙,纷纷写匿名举发信投递到通政司,直指“谢党”某些人才真正写了“反诗”,附上各种“确凿证据”,并也出具了一份《谋逆名单》。

      当时,京城各大书肆报房的诗篇集作卖得十分火爆,几乎有洛阳纸贵的现象。

      与此同时,在司礼监秉笔太监刘保的授意下,镇抚司开始根据两方派系出具的所谓“谋逆名单”,派出锦衣卫到处抓人讯问……

      事情越来越离谱,眼看就要发展成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字狱,还是谢钧儒站了出来。

      他一方面与时任内阁首辅夏旸,联手把双方互相攻讦的所有“举发”“查实”相关的奏疏一一弹压封驳,另一方面则是通过与司礼监刘保等人的反复磋商,终于将“反诗案”的审理查证一事,从镇抚司手里接了过来,转由刑部、大理寺、督察院进行三司会审。

      随后在谭则章、庄榷等人的多方努力下,问题终于回归到最初的起点,到底季同尘有没有写过一首叫《变朝》的“反诗”?

      当事人矢口否认,已刊发的《寒水集》和他未刊发的诗稿中也没有这首诗,锦衣卫也并未在季府搜到其他诗稿,看起来真相已然很清晰,似乎只是有人蓄意诬陷。但紧接着,事情却又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刑部在对季同尘所在工部部衙的办公场所进行例行调查时,意外发现了一些之前锦衣卫并未搜到的,遗落在季同尘案桌底下的零散文章,其中恰好有一篇名叫《变朝》的诗稿,经字迹比对,的确像是季同尘的亲笔所作。

      而更关键的是,这首题名《变朝》的诗作,无论谁人来看,都的确有较重的谋逆嫌疑。

      变朝

      江山变化无常席,

      圣朝推迁有寸心。

      莫向尊前谈往事,

      又是东篱一段奇。

      三司只得对季同尘再次进行审理,而季同尘也再次否认,称并不知道那首《变朝》从何而来。

      由于季同尘官声颇有清誉,朝中人缘一向很不错,便有许多“裴派”官员上疏为其分辩,称模仿笔迹并非难事,那首诗绝对是有人栽赃嫁祸,不能就此定罪,而另一方的部分“谢党”官员则上疏称“罪证确凿”,即使他说没写,空口无凭,也无法证实其清白……双方由此陷入了拉锯战。

      此时,由于没有其他的佐证,最难的就是负责查办审理此案的庄榷、谭则章等人,他们只得一方面继续调查那封举发信的来源,一方面拖延时间,等待事情有所转机。

      而转机很快就来了,只不过不是他们所希望的那一个。

      就在众人皆为此案焦头烂额之际,季同尘的众下属中,一个叫张经的六品工部主事,在与同僚聚餐饮酒的时候,醉意醺然中不小心说脱了嘴,称他亲眼看见季同尘在自己工案前写下了那首叫《变朝》的反诗……

      此事很快流传开来,三司便把那个叫张经的主事叫来堂审,那个年轻官员一进公堂就吓瘫了,无论怎么审,都不肯承认自己曾说过这话。

      但是,他虽然不承认,却有许多当时在场的同僚帮他承认,逼不得已之下,只得点头改口。

      据说,和季同尘在公堂之上对质时,那个叫张经的年轻人涕泗横流,不停地朝自己脸上扇巴掌,说对不起季大人,自己没能保守住他的秘密……

      而此前在诏狱中已受尽酷刑折磨,“裳上脓血如染”的季同尘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道:“满口谎言。”

      人证物证俱在,坐实了季同尘写反诗的“谋逆罪”,纵然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都没有就此结案,但是案情迟迟没有新的进展,证人也未再改口,在“谢党”官员们的口诛笔伐,与司礼监“圣上反复垂询”的施压中,三法司只得在东洲212年十一月下旬,将审理结果据实上报。

      东洲212年十二月,季同尘以“谋大逆”论罪,被判凌迟极刑,族皆弃市。

      传闻当时的主审官,素有贤名的刑部老尚书盛陶,见其幼弟季时行年仅十六,便让他在口供中减少一岁,这样按当朝惯例就可免死充军,其幼弟季时行却悲伤道:“父兄俱死,何堪独生。”终究未改口供,随全家一起赴难了。

      不过传闻只是传闻,盛老尚书并未承认有过此事。

      这便是轰动一时的“反诗案”了。

      在这桩案件中,最惹世人非议的,就是彻底暴露了“裴派谢党”的党争之激烈,于是才有了“东洲朝堂上站着的不是‘裴派’,就是‘谢党’……”这样广为人知的说法,而在一部分熟知内情的朝廷官员口中,则还有“崔褚出事季遭殃,两败俱伤”一说。

      或许双方也因此事有所警醒,之后便不再以“裴派”“谢党”自居或他称,但毕竟派系之争还在,没多久就又在互相针对谩骂中衍化出了“实务派”(又称“浊浪派”、“权臣派”)、“清流派”(又称“虚名派”),再加上董谧刘保等人的“奸党”三类派别……从此拉开了更复杂的三方对立局面。

      “‘崔褚出事季遭殃’,可不是两败俱伤嘛……”庄修明坐正了身子,皱着脸道:“这样说来,季同尘是被冤枉的可能性很大啊!”

      “我也觉得是冤案……那首《变朝》用词浅薄,季同尘的诗作我都看过,根本不是一个风格。”公孙诲不免叹了口气。

      “季同尘这样冤死,梁祭酒一定很伤心吧……那部《寒水集》我也看过,季同尘的唱和诗作里,跟梁祭酒的唱和作是最多的。”

      林晏叹了声,然后眨了下眼,恍然道:“哦,难道这就是祭酒八年前离开东洲的原因?”

      “嗯,八九不离十。”公孙诲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听说祭酒就是在季同尘被凌迟一个月后,第二年年初离开的东洲。”

      一旁的庄修明则陷入了沉思,原来季同尘是老爹的同门,怪不得那时候,老爹看起来心情很不好,整日里愁眉苦脸。

      而庄榷从未提及梁秋志的原因似乎也找到了,一方面是梁秋志已离开了东洲,另一方面,恐怕更多的是因为愧疚吧。

      梁秋志或许曾拜托过庄榷尽力营救同门好友,但作为当年“反诗案”的主审官之一,庄榷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季同尘被冤枉获罪,被凌迟处死,还株连了全族,他心里一定非常内疚自责,所以自那以后,才有了“不如辞官回老家算了……”的消沉意志。好在后来有裴荆的那封信,让他重新振作了起来。

      不过老爹还是好惨啊,以后还是少惹他生气吧……大孝子庄修明想到这里,跟自己点了个头。

      “哎呀,再不走馔堂要没饭吃啦!”

      庄修明突然抓起自己的提盒,一蹦三尺高,公孙诲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但想到确实在这里耽搁了太久,也赶紧站起身,又叫上林晏,三个人如急火流星般地从大讲堂里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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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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