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一章
祁不为感到头疼欲裂,眼前昏暗,胃里又酸又胀,他忍住不适,昏昏沉沉间回溯过去。
意识渐渐回笼。天启城破,侍卫护卫着王公贵族和朝臣逃跑,最后大家汇合。
他见到了花信和金陵。
花信神色恍惚,苍白如纸,仿佛一戳就破,衣裙烧焦了,双手也烫出一片水泡,身上披着金陵的外衣。
天启皇帝死了,膝下的几个皇子也死得差不多,还剩两个,外加花信,便是天启全部的皇室血脉。
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记忆似乎停留在皇帝下令追杀风疏的那些日子,风疏被追得像个过街老鼠,而天启皇帝如此威风凛凛,高高在上。
一晃十年,忽然家破人亡。
芸娘呢?对……芸娘死在皇宫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蓦地在脑海里炸开——易辛呢?!
混沌瞬间荡开,心口急速跳动,将他从深渊里猛推出来,猝然睁眼,犹如溺水之人般大口呼吸,名字还来不及唤出,顿觉身旁敛了一团微弱的莹莹白光。
不知为何,祁不为没有出声。脑子变得更清晰了些。杨烈知晓芸娘的离世,悲痛不已,喝酒买醉,如今正醉倒在屋前石阶下,易辛就坐在旁边,手肘搭在膝上,虚虚地望着前方,微风拂动她的鬓发,温柔又有点悲伤。
芸娘已死,她成了一道不受拘束的魂魄,跟着来到此地。
半晌,祁不为才坐起身:“你……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易辛愣了下,扭过头,见他正望着自己,不解道:“……什么怎么样?”
“……芸娘去世的时候,你身体可有不适?”
易辛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不知道……能感觉到痛,但好像又不是自己身上在痛。”
但这个过程持续得很短。
“那现在感觉如何?”
“无碍了。”易辛摇摇头,“我以为会回到归墟境,没想到还是在这里。”
祁不为沉吟:“或许是,故事还没结束。”
两人一时无话,这回祁不为说不出“事情已经发生,不必伤怀”之类的话了,因为死的不是“自己”。
但他们也没能沉默太久,周遭又开始移形换景,这意味着时辰走得飞快。
二人仿佛灵魂出窍,将两三年光景看得清清楚楚。
——天启大臣不死心,寻了一处根据地,日日策划光复天启之事。花信躲在深宅,愈发沉默,犹如从苦海里捞出来,每日吃斋念佛,背负着难以卸下的罪孽。
金陵随侍在旁,看庭前花开花谢。
终有一日,当金陵半夜睡不着,于庭院中闲逛时,忽闻屋中传来啜泣。
那声音听着,似乎已经尽力压抑,却还是太过悲伤从而逸出几声。
金陵轻轻敲门:“公主?”
话音方落,屋中立时寂静,再无声息。
金陵沉默着站了片刻,又道:“公主,可以进屋吗?”
里面没有答话,金陵:“我进来了。”
门一开,花信坐在屋子中央,身披白衣,月色散入室内,衬得她像一只孤魂野鬼。面色发白,眼底鲜红,泪水糊了满脸,一只手还死死捂住嘴巴。
她似乎以为只要自己不答话,金陵便不会进来。
花信愣愣地看着金陵走近身前,紧接着低头掩面:“我……我要睡了。”
方起身,又被金陵挡住了去路。
“公主后悔放风疏出宫了吗?”
花信僵住,沉默。
“还是说,你后悔得更早,但愿从未在宫中认识她,护着她。”
花信肩膀塌着,良久,才低声道:“不知道……但我……不想风疏死……可我是不是做错了,父皇死了,国也破了……”
金陵声音很平和:“历史如洪流,你觉得以一人之力,能挡住决堤的洪水?”
花信抬头,不解。
“天启亡国,必然早有预兆,诸多因素加在一起,才能促成今日的结果。不是你,不是风疏,是每个人都做出了选择,大部分相同的选择之下,才导致了今日国破的结局。”
“大臣们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才推到你身上。你也接受不了,所以不断认为就是自己错了,但你仔细想想,风疏兼并邻国,却迟迟没对天启动手,是先帝打了第一仗。”
语罢,金陵喊了她的名字:“花信,事已至此,追究对错没有意义。不要沉湎于过去了。你这几年过得已经不成人样了!”
花信被他沉痛又严厉的语调吓住,心口泛起一阵阵的闷痛,不禁抱住头,痛苦地摇了摇:“我……做不到啊!”
说大道理是很容易的,但真正放下,太难。
金陵握住花信手腕,定定地凝视她:“你被困在这里太久了,去外面看看吧,百姓安居乐业,风疏是个好皇帝。”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天下为一人之天下的人,谁当皇帝对你来说无所谓,既然如此,就去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的心结说不定就放下了。”
说到此处,金陵放缓语调:“我会和你一起走,不必忧虑,我会尽我所能,好好照顾你。”
花信本有些动摇,听到这句话时,骤然浑身冰凉。
她追向金陵的双眼,温柔、坚定、包容,里面还有些别的东西。
“你……你、喜欢我?”她问得极为艰难,甚至带了些惊惧,整个人面无血色。
金陵怔住,旋即神色不变:“如若你觉得不便,也可让侍女陪你去,我把你们送出这里就好。”
花信腿脚有些发软,被他握住的手腕烫伤了似的,立马抽了回来,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你为何喜欢我?你怎么能喜欢我?!”
不知她为何是那般反应,但金陵坦诚道:“你我认识这么多年,喜欢公主是什么奇怪的事么?”
他们相处太久了,从他十五六岁,到眨眼十多年。
花信负伤累累的心口,又被狠狠插了一刀,不知究竟何人编排了他们的命运,如此造化弄人。
花信固执地摇头,乍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你不能喜欢我……不行……你一定不能喜欢我!你弄错了……你对我不是儿女私情!”
“你失忆了你知不知道!”她无力地嘶吼道,又难过哭喊,“你的心上人是风疏啊——!”
仿佛一锤头砸中了脑子,金陵脑中轰然一声,猛然回想起十多年前风疏吻过他的画面,耳边响着花信断断续续又极度压抑的回溯。
“是国师……让你忘记了这一切,”花信顿了顿,明白了什么似的,神色惊惧,“不是国师……是我,是因为我,因为我喜欢你……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她忽然崩溃了,一面胡言乱语,一面把已经做不出反应的金陵推出门。
易辛和祁不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事情会有这番走向。
“传闻说,人的命运由上界神仙定的,”祁不为语气带了几分讥诮,“那神仙一定是发了疯,才写出这种故事。”
易辛点头附和,沉默片刻后又道:“公子既然醒了,我便去看看花信了。”
如今她行动非常自由,谁也看不见她。
从祁不为那离开后,走到大臣们议事的厅堂时,易辛顿住了脚步,从敞开的窗口望去,首座是丞相李善。
他已过花甲之年,面皮虽有皱纹,看过去却精明干练得像只狐狸。
“如今皇室只剩花信公主,起事不能没有天子血脉,奈何两位皇子相继离世,但没留下子嗣。”
易辛顺着话茬回想,这两三年,皇子确实都死了。
“公主年岁渐长,不能再拖了,否则过了年纪,生不出子嗣,谁人承袭大统?”
“公主可有心仪之人?择良辰吉日替二人办个婚宴?”
“着人去问问吧。”
这时,李善捋了把胡子:“就金陵吧。先帝在时,他就是公主的侍卫,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感情总比旁人好些。”
众人无异议。
易辛惊诧不已,连忙跑去花信屋里。花信一如既往,跪在佛龛前,神色郁郁,整个人静得仿佛要沉入地府了。
“花信!大臣们在商议你和金陵的婚事!”易辛想要开口说话,但脚还未迈过门槛,忽觉一切都延长了,花信像修炼了什么术法,在屋里行动快到出现残影,天色交替几轮,从日间到夜里。
直到易辛那一脚踏上地面,她才明白过来,一下过去了几日,而她说话,花信是听不见的。
但有人进屋,替她说出了口。
“公主,离开这里!”金陵开门见山,不等花信有所反应,又道,“丞相想让你传承子嗣。趁他们还没动用强硬手段,你说自己想出门走走,然后我带你出城。”
花信满眼的不可置信,顿觉荒谬,一时呼吸不畅。金陵捏住她的双肩,沉静道:“不要怕,和平时一样,走出府邸就好了。”
花信逼回眼泪,绷着下巴点点头。
易辛跟上,见两人真出了府,状似游览街景,随后甩掉跟踪的人,再骑上早就备好的马,飞速出城。
花信一路紧绷着,直至离开城镇,眼前渐渐开阔。山野绿意盎然,马蹄踏过溪水,溅起一串串水珠,山风拂面,她仿佛从一方狭窄之地脱了出来,心不觉如同天地一般,缓缓宽广起来。
她正舒心着,金陵忽停了马,翻身下来,拍了拍绑在马侧的包袱:“里面是盘缠,公主,你走吧。”
花信有些惊讶,她以为两人至少会再跑远一点才分道扬镳。
金陵笑了笑:“天大地大,日后有缘再会。”
花信点头,嘴角终于挂上笑意,和金陵好好道别。
金陵一拍马腹,她便乘着马儿渐渐远去。
花信信马由缰,扫了包袱一眼,她记得,这是收拾给风疏的,但在破庙里,风疏没有拿走。于是她又拿回宫中,后来没再收拾,等梁国打来时,芸娘又拿上了它。
兜兜转转,一包袱的盘缠,就是用来逃命浪迹天涯的。
眼前闪过许多人,花信心中空茫,像做梦一样,似乎方才还在那逼仄的府邸,一下子又身处广阔草原,身旁一条溪水蜿蜒,陪着她一路向前,波光粼粼。
就这样了吗?花信不禁问着,泪意涌上眼底,却说不清为什么而哭。她回了头,想再看一眼老朋友,却陡然顿住。
金陵折起了颀长的身量,伏跪在地,似有不适。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