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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
那女子显然不认得他,低着头试图快步跑出去,玄通恰好跟进来站在院门口,她便无路可去了。
“提督大人叫你站住,怎么还跑?”玄通大声问道。
她大约是怕暴露身份,紧闭着嘴不肯说话。
栾骤河走上前来,缓声问道:“来先勤宫找什么人?”
对方还是一语不发。
玄通在一旁急得直瞪眼,待要发作,被栾骤河一个眼神示意,又压了回去。
栾骤河又道:“是不是私会相好?”
女子立马反驳:“不是!”
见她肯开口,栾骤河就知道能问出点东西,故意做出不信的口吻:“那为何女扮男装?”
对方看起来也是个不怕事的,见窗户纸已然捅破,索性说了实话:“我是朝露宫的人,听闻这里的栾大人病了,特来送药,仅此而已。”
玄通讶异道:“朝露宫乃后宫,怎可擅入前朝宫殿?”
那女子不满道:“有什么大不了?后宫的人也是人,怎么不能来?”
玄通被她抢白,气道:“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朝露宫的人竟如此越矩!”
“你走吧。”栾骤河突然道。
玄通一愣,见栾骤河是当真的,只好将身让开,那女子便趁机快步走了出去。
“大人,就这样让她走了?不查一查?或者报给皇后知晓……”
“看她连我都不认识的情形,又怎会认识兄长?必然是受人指使前来。”栾骤河停了停,十分确信道:“从朝露宫来的人,除了皇后指使,还能是谁?”
玄通这才想明白,点头道:“大人分析得极是!定是这般道理。只是皇后为何要特意差个女子来送药?”
“送药只是个幌子,想必是要带什么话给兄长。”话至此,他又不继续说了,抬脚前往后殿:“进去看看。”
平日里,栾飓川并不常来后殿,因此用来存放一些古籍图册,只配了一名小太监在此值守,无非就是打扫地面,给书架除尘、防蛀的事务,十分清闲。
他们进去的时候,那值守的小太监正倚着南墙打瞌睡。
玄通故意大声咳嗽,对方这才惊醒过来,懵懂地看着他们。好歹认出来人应是个大官,又连忙跪叩。
栾骤河不想为难他,让他起来回话。
“刚才来的那个人,你可认识?”
小太监一听,头摇的像拨浪鼓:“回大人,奴才不认识他。奴才从打扫处拨到这里来当值没几日,从没去过后宫,更不认识朝露宫的人!”
玄通怕他有所隐瞒,提高声量道:“如实回话!”
“奴才句句属实!不信的话,大人可以去问问,只须提打扫处的‘睡不醒’,他们就知道您打听的是奴才了!”
看他回话时一脸惊恐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说假话。栾骤河此时怀疑的是:故意派这么个迷糊虫来先勤宫当差,是不想让这里发生的事传出去吗?
栾骤河又问:“刚才那人进来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自己是朝露宫来给栾大人送药的,又问栾大人何时回来?如何就病的不认人了?”小太监又想了想,实在没有别的了,突然又想到一点,赶忙说:“还有就是,奴才怎么看他,都是个女子,不知为何穿着跟我们太监一样的衣服?”
栾骤河与玄通面面相觑,二人的眼神都是一个意思:看来从这糊涂虫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
从后殿出来,栾骤河仍守在先勤宫前殿,落坐在以往栾飓川常坐的条案前。
“大人此刻不去外廷见皇上吗?”
栾骤河也不回答,视线默默扫过这间殿宇的每一个角落。心中却禁不住一而再再二三地冒起同一个念头:安翊庭收到信了吗?此刻又在做什么?
* * *
那扮作小太监的年轻女子从后门进了朝露宫,快步穿过连廊,径直来到皇后所居的正殿,却不进去,转而拐进了北侧的耳房。
寸欣正候在里面,见她进来,不动声色地抱着一叠衣物上前来。
待进入正殿,那女子已经换了女装,样式仍然宽松活泼,她四肢舒展,透着一脸的俏皮机灵。
从若薇见她进来,立刻站起身往前挪步,她的腹部隆起的更加明显了:“颂云,快过来!”
颂云赶紧跑上前去,扶住她的胳膊道:“姑母快坐下,小心身子。”
她扶若薇在暖榻上坐下,才也靠近她落座,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没见着栾大人,还不走运,撞见一个满朝文武,我就赶紧溜了。”
若薇因她古怪的措辞忍俊不禁:“什么叫’满朝文武’,那是多少个人?”
颂云不以为意,一摆手:“就是那个意思呗!听随从叫他什么’提督’的,不是文就是武咯。”
若薇点点头道:“那是江北提督栾骤河,栾飓川的弟弟。你可将药给了当值太监,问了这几日的情形?”
“给了,也问了。姑母放心。小太监说那栾大人没事,皇上也过问得紧呢!”
“那栾骤河,没有为难你吗?”
颂云摇头道:“他问了些有的没的,就让我走了。”
对栾骤河的不问责,从若薇有些出乎意料。然而毕竟是被发现了,总要想些应对之策。
“姑母,”颂云拉了拉她的手,眨眨眼睛道:“还有什么机密要务需要颂云帮你做的吗?只管吩咐!”
若薇笑着摇了摇头。
颂云一看,举起两只胳膊,一脸开心道:“太好了,这下我可能出宫了!这宫里也太闷了,连个会捏面人儿的都没有。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依我看,个个都是假正经!”
若薇哭笑不得,一脸宠溺地轻打了她手背一下:“不许胡说。”
* * *
信使将信送到河堤七潭的时候,安翊庭正独自在第七潭作画。他没想到,这里的风景会如此独美。
因为是夹在一个山坳中间,阳光只能照进来一部分,刚好照亮中间的一条溪水。溪流叮咚,两岸开着些不知名的彩色小花,抬头是一线天。
他坐在溪边,迟迟忘记落笔,被这里迥异的风景吸引,神思飘渺。
栾骤河也见过这里的景色吗?
这么空灵与世隔绝的地方,也会有战火吗?就像他的故乡那样,一个原本遗世独立的国度,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变得满目疮痍。
五年前。
十五岁的安翊庭是皎国宫廷画师安戍珩的独子,母亲醒郁原本是赫国人,不知何故只身一人流落至皎国。
安翊庭始终不大清楚父母是如何相识的,这也许是因为他直到十五岁的生平都极为幸福,他没有那么多必须要知道的事情。每天都无忧无虑,听从宫中回来的父亲讲述当日的有趣见闻,兴起时教他研墨与握笔。
母亲是美丽而勇敢的,甚至有明显的异族感。与地处江水之南的皎国人安戍珩相比,醒郁这枝北地胭脂敢想敢为,一家的大主意都是她来拿。
直到安翊庭十五岁那年,宁国君主成永帝欲称霸天下,从西至北,一路侵征至皎国国界,用了四年的时间。
第五年,轮到皎国做存亡之抉择。
已有很多人背井离乡逃离这片即将沦陷的国土,也有很多人留下来生死与共。
安翊庭记得那个夏夜,已是三更天,天空还是那么明朗,自家小院里萤火虫发出的冷光都不似往常那么亮眼了。
一家三口人围坐在夜空下的小院里,醒郁让安戍珩与安翊庭做决定。
“不知明日如何,我希望我们一家人不会无动于衷。”醒郁永远是最先开口的那个。
安戍珩的心思只在如何妙笔丹青,对于其他事都一副不甚了了的样子。
“我想,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看着妻子,面带浅浅的笑。
醒郁的脸转向安翊庭:“与休,你说。”
刚满十五岁的安翊庭一脸茫然,但他十分敬重自己的母亲,只要是母亲问的,他都会认真回答。
垂眸想了许久,他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母亲。”
醒郁似乎有一丝失望,也更加坚定:“我本是赫国人,因赫国的统治者是个荒淫无度的暴君,才会逃到这里来。自以为从此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不必再像以前一样噩梦缠身。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味的避逃无用,终究还是要面对。看情形,皎国的朝廷是要降服于宁国的,但听说城郊聚集着一群忠爱有志之士,他们会设法抵抗。”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把后面的话说完。
安戍珩似乎猜到了什么,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妻子:“阿郁,那是会丧命的!”
醒郁不语,眉头微蹙。
安翊庭见父亲紧张的神情,努力推测着,再小声问母亲:“母亲是希望与休也可以加入那些人吗?”话一出口,自己颇觉心惊。
“与休,你父亲说的没错——那是会丧命的,你怕不怕?”她望着他的眼睛里像揉进了沙子,微微发红,也依然明亮如星辰。
安翊庭自然是怕的。但他知道不可以这样诚实了。也许从此以后,都不可以再像今夜这样诚实了。
他自知自己是在那一晚,在母亲的注视中,一下子长大的。
“如果我足够聪明,也许会活着。”他在黑暗里努力地微笑。
他不想让母亲失望,醒郁的儿子,必须有颗勇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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