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风雨
正光三年五月。
燕京的百姓觉得生在皇城根还是很好的。能吃饱能穿暖,生活无忧富足,偶尔还能听听王公贵族的流言蜚语。
妙极妙极。
你若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完一出痴男怨女爱恨纠葛最后难舍难分的戏,还能问这戏师出何处。
“要我说,正宫娘娘还是不一般。虽然禁足多日,可你看看那些个贵妃哪个能越过她头上去。”
“别说这些了,若被听见可是惹祸上身。”
京城的小姐们又开始聚会了。上次赏花宴带给她们的热闹早已被吃了个十成十。眼下风平浪静,她们也只能闲话无聊。
这个看看她新买的镯子是哪个师傅打的,那个说说京城新出的胭脂到底是什么颜色。
这些话她们闺中早已说过无数遍,日复一日,好生倦怠。
“诶,你们知道之前怀远将军的婚事吗?”
眼见着众人都啃着糕点不说话,礼部侍郎家的小姐大胆发言,她可是姐妹之中的小灵通,放眼整个燕京,谁有她知道的八卦多。
“知道啊,不是说和端王府二姑娘定下了,不过那二姑娘还未及笄,怕是要再等一年。”骠骑将军家的三小姐早就对这些熟的不能再输了。
“那都是从前了。你们知道吗?我父亲前些日子进宫述职,发现怀远将军三番五次进宫求见皇上,说……”正到要紧关头,她却不说了。
“诶,怎么样了,你倒是接着说啊。”大理寺卿家的表姑娘是个急性子,当即把团扇扔到她怀里。
“我要是说了你们可得保密,不然我又要挨家法了。”云锦书想起上次被老爹苦哈哈地罚跪祠堂就忍不住发冷。
那滋味,她可是不想尝第二次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笑作一团,“知道知道,这话就咱们几个姐妹知道,定然不会说给外人听。”
云锦书这才放心了,“怀远将军求见皇上,说是他和那二姑娘从未见过面,郎无情妾无意,怎么能成就一桩姻缘。还说他一直心悦长公主,非长公主不娶。”
江蓠,也就是大理寺卿家的表姑娘皱了皱眉,“这些事咱们也都知道啊。那怀远将军此前在宫宴上不是还求娶长公主吗?可是凭他如今的身份,能做武将已经是天家开恩,怎么可能再让长公主下嫁于他呢?”
“就是。长公主金尊玉贵,才貌双绝。皇上有那样疼爱她,我真不知皇上要给她挑个怎样的夫婿,怕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儿也要被挑三拣四。”
“哦,你说这话难不成你知道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是谁?”
那女子涨红了脸,“莫要胡说。”
云锦书偏不,“羞了羞了。”
女孩儿聚成一团,话题从京城的八卦不知道怎么歪成哪家如意郎君最好。
少女的情思最易见,左右不过是求个美满姻缘。
“昭乐,你要下江南,胡闹。”文宣帝才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就听见孟绾说她要在江南待一阵子。
“现在是什么日子,你孤身一人我怎么放心。还是在燕京最安全,就在我身边我才能好好护着你。”
孟绾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她一身青衣素裙,松松挽着的堕马髻上除了并蒂的两朵素银珠花外别无他物,却更衬得肌肤如雪,清丽动人。
她眉间似有愁容,说话间却还不忘拨弄珠串。“皇兄,这不是好好的嘛,太平盛世,能有什么危险。”
看着文宣帝似乎还要出声,孟绾就接着给出她的理由,“而且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啊。我有暗卫保护,燕京离江南也不过半月车程,不会出事。我到了第一时间就给您写信报平安。”
文宣帝好像还不放心,却见孟绾举起茶杯,“这是我送给皇兄的茶吧,皇兄还喜欢吗?”
文宣帝定住身,僵硬一瞬又恢复自然,“你送的自然是好东西。这茶我喜欢的紧。”
孟绾浅笑嫣嫣,又示意身旁的秋月拿出一个盒子,“皇兄喜欢就好。说起来,这茶从前父皇也最喜欢。可惜我不懂品茶,这东西放在我这也是糟蹋。父皇从前便说皇兄性子与他最是相像,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吴公公接了盒子,却见皇上出神。他小心提醒,“皇上?”
文宣帝的手在宽大绣袍里紧握成拳,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掌心被掐出鲜血,“昭乐有心了。”他终是松了口,“你既然喜欢就去吧。散散心也是好的。只是路上千万小心。你既有暗卫,我便再拨给你一队侍卫。玩够了便早些回来。”
孟绾起身行礼,“多谢皇兄。”
宫门被关上,孟绾久违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四方方的天,和从前别无二致。
可为何记忆里的乐园现在却变得有些陌生。
她没工夫感慨,这里早已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宫墙外,“秋月,早些回府吧。”
秋月点头,却不自觉摸了摸后脑勺。
孟绾疑心她还有些疼痛,“不舒服?”
秋月摇头,小声开口,“也没事。就是还有一点点疼。”说完捏起手指比划,真的只有一点点。
孟绾没好气,“让你习武你不认真。整日懒散,不然怎么会中了别人的圈套。”
这丫头回府之后昏迷了三日才醒。不过好在慕无尘没有真的想拿她性命。她吸了过量的迷香,又被银针封住五感。
齐少昀费了老大的力才拔出银针。这位醉心医学与金银的太医院院使啧啧称奇,“银针入骨却不伤分毫,封闭五感却不留痕迹。实在是高手。”
高手当然不是慕无尘。不过那日兵荒马乱实在不堪回想,孟绾也没了这个银针高手的踪迹。
心头一患。
秋月这几日早被念叨怕了,一听见孟绾说话就要先认错,“我错了殿下。以后我每日晨昏定省,读书习武。不管是寒冬还是酷暑,我一定不会荒废时间。”
孟绾没好气看她一眼,“早知今日我就该让夏月牢牢看着你。”
主仆二人说话间就走到了玉清宫前面。
秋月方才还放松打闹,此时也警醒了几分,“殿下,这就到了坤宁宫,小心些。”
说曹操曹操到。
听见皇后声音的那一刻,孟绾真的忍不住感叹秋月的神奇。
果真是百年一见的乌鸦嘴吗?
“长公主殿下,我们娘娘请您到宫中一叙。”一个陌生模样的丫鬟在坤宁宫门口向孟绾行礼。
孟绾觉得这皇后还真是阴魂不散。她们两人也算明争暗斗几个回合了,如今却还是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孟绾也不好拒绝,毕竟都请到你面前了,“带路吧。”
坤宁宫似是重新修整过。反正比数月前秋月来时要华丽辉煌得多。
想来皇后重得盛宠,自是今非昔比。
“殿下,请。”
孟绾面上从容优雅,心底却警惕十分。皇后这些日子休养生息,莫不是又要想法子害人。
孟绾自觉是她的头号仇敌,虽然不知道这仇从何处来。不过皇后估计盼着她早些出事。
心里那些弯弯绕绕都是在心里。
孟绾自觉情绪温和,态度亲切,“拜见皇嫂。”
皇后果然是修养了一段时间。如今气色红润,体态丰盈。面露红光,想来和皇上之间的夫妻情事也颇为和谐。
“昭乐快坐,不必拘礼。”皇后身着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簪子,花容月貌出水芙蓉。
孟绾以平和的心态细看了两眼,不得不承认皇后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难怪能让皇帝抛下结发妻子,受着百官的非议也要封她为皇后。
“皇嫂近日如何?”
皇后摸了摸发髻,才垂头浅笑,“都是老样子。在这宫墙里哪有什么新花样。定然没有皇妹在宫外来的潇洒自在。”
孟绾握着椅子的扶手,“皇嫂贵为中宫皇后,说是这天下最显贵的女子也不为过。天下之大,供养一人。如今怎么倒想着宫外的日子。”
皇后笑了笑没出声。抿了口茶,才伸手抚了一下发上的金钗。手腕上的碧玉镯子不小心显了出来。
孟绾看了两眼,不知道为什么脸色有些不好。
“对了,听说皇妹这次进宫是为了去江南的行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皇后说完又自顾自开口回答,“皇上这般疼爱你,定是无有不从。昭乐应该是心想事成吧。”
孟绾笑了笑,“皇兄不过是纵着我玩闹。若说疼爱,皇嫂才是他的心尖宠啊。”
……
半个时辰后,孟绾才从坤宁宫起身,打道回府。
秋月紧紧扶着孟绾的手臂,不知道她们家殿下怎么心不在焉的。
上了马车,孟绾才彻底放松。
秋月仔细关上帘子,又给她家殿下拿了糕点,“殿下,是不是皇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怎么觉得您在宫里有些不安呢?”
孟绾捏起一块绿豆糕,答非所问,“怎么又是绿豆糕,下次能换一种糕点吗?”
秋月正提着一口气呢,以为殿下能说出什么阴谋论,结果却是说糕点。
她一颗心吊的不上不下,“说正事呢。”
孟绾被她拉着手臂晃来晃去,脑子都要晕了,出声喝止她,“还没回府呢,你看看你最近,哪里还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
秋月才不怕她,“那殿下就快说啊。”
孟绾伸出手指点她的额头。
她生得极美,就连手指也泛着莹润的美感。指甲上还涂着京城近日时兴的蔻丹,真真是一个动作勾人心魄。
孟绾说完也不见这丫头回神,“秋月?”
冷不丁被推了一把,秋月才大声回答,“殿下再说一遍吧,我刚才没听见。”
孟绾冷笑两声,“那回府你就多读一个时辰的经书。”
秋月点头,才让她家殿下又说了第二遍。
“方才在宫里你没瞧见皇后戴的镯子是什么式样的嘛?”
秋月想了好久,“没看见。”
孟绾恨恨回答,“是碧玉镯子啊。她戴的就是我送的碧玉镯子。”
秋月又想了很久,这才恍然大悟,“哦。”
孟绾看她一眼,见这丫头说不出别的话,只好再次引导她开口,“那你说,她截了我的路,分明是想我去见她。见了她,又假惺惺顾左右而言他,却戴了我曾经在她婢女身死之后送她的碧玉镯子,这是为何?”
为何?为何?
秋月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她大胆发言,“难道是为了炫耀?”
孟绾撇撇嘴,直到回府也没再说一句话。心里下了决心,一定要让夏月倾囊相授,秋月这丫头都快成了蠢丫头了。
……
小五觉得府里的氛围很奇怪。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静养。殿下进宫之后他就数着时辰盼殿下回来。
实在是他不放心。从前殿下每次进宫,他都会悄悄跟着保护她的安全。可如今他重伤刚愈,殿下又因着无根水与沁雪丹之间的弯弯绕绕,勒令他必须卧床静养。
好像他此刻虚弱异常,马上就要魂断忘川一样。
殿下这些日子小心翼翼,连喂药这样的小事都亲力亲为。他心里熨帖的同时也有几分心酸。
殿下害怕他身死。
他又何尝不怕呢?
不是怕死,是怕离开她,再也不能保护她。
从前无所谓,可一旦有了软肋,他就丢了魂魄,弃了盔甲。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殿下。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他在心底默默祈祷,就请让他许一次愿望。
和殿下白头偕老。
“殿下,今日进宫不顺利吗?”小五看着殿下有些红扑扑的脸,心底想被蚂蚁扎了一下,不疼,却酸涩异常。
“还好,不过日头有些晒。没事的。”孟绾灌了一杯茶,又去看委屈兮兮的秋月。
春月抱着臂好奇问道,“秋月这是怎么了?”
秋月又抬头看了一眼殿下,收获了一个不想多言的眼神,这才小心翼翼地和盘托出。
“就是这样了,我说我不知道殿下就生气了,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春月,你说我是不是很冤枉。”秋月还理直气壮讨安慰。
春月无语,“你的脑袋怎么越来越笨,莫不是最后会变成白痴。”
秋月又去挽夏月的胳膊,头垂在她肩膀上,“夏月,你看她们就知道欺负我。”
“春月说的没错。”
秋月瞪大双眼。
就连冬月也赞同她们的说法。
她赌气坐在一旁,“那你们说,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她戴了镯子,想必是明白了你的用意。可你说她近日春风得意,满面桃花,并不见悲痛之色。”
小五看着孟绾,“殿下,我有一个猜测。”
孟绾瞧着他,眼底都是纵容鼓励。
“碧玉没死。”两人异口同声,说完便相视一笑。
夏月似乎也想通了其中关窍,“若是碧玉没死,那证明当时还有一个人在暗中看着我们。是那个人救下了碧玉。”
秋月听的迷迷糊糊,“这说不通啊。你们说那个碧玉没死,这怎么可能。”
孟绾吩咐人传膳,“没什么不可能。当时下的虽然是死手,可我们并不能保证碧玉一定身死。”
冬月咬着唇,“可当日的行动都是我们的人策划的,若是出了纰漏……”
孟绾摸了摸小五的额头,确保没有发热。又让人给他端了一碗参汤,看着人喝下才开口,“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不过我可以断定碧玉没死。皇后算不得聪慧,却还有几分本事。”
“何况,当时也并非只有我们的人啊。”
孟绾看着小五,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
李元竹。
这个莫名其妙的救命恩人,突如其来的姑墨国奴隶,他留在公主府到底有什么目的?
孟绾收到的密信,他和皇后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那他来到公主府,就一定不是巧合。
小五还要深思,就被孟绾打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现在还是病人,更要多用些膳食,费心劳力的事最好少想。知道了吗?”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
孟绾又顾着自己,还要给小五添菜。吃饭吃的手忙脚乱的倒还是头一次。
“让李元竹到前厅。”
……
这是他被幽禁的第多少天,他早已经数不清了。
自从赏花宴那日疑似暴露,他就被那暗卫困住。这里暗无天日,每顿饭都由侍卫送来。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日子。
他像条狗一样被锁在地牢之下,没有干净的衣物,没有正常的膳食,没有尊严与体面。
如果不是阿姐……
如果不是阿姐救了他,恐怕他早就被野狗分食。这条命已经死过一次,现在这个活生生的人是阿姐给他的。
所以无论阿姐做什么,他都会帮她。
他四肢被捆住,那人将他扔在大殿上。
他看着上方光鲜亮丽,活像不知人间疾苦的菩萨。
也对,这样金枝玉叶的人恐怕都不会知道挨饿的滋味,又怎么会懂连命都被人攥在手里的感觉呢?
“李元竹,你有什么想和本宫说的吗?”
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到底暴露没有,也不知道这人对于他到底知道几分。
孟绾像是预料到他的反应,也没有作声。
过了许久,久到李元竹都以为是不是自己已经死了。
他听见了高坐庙堂的菩萨对他说的话,“本宫过些日子要下江南。你既然是本宫的暗卫,那就随着本宫一道去吧。”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