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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弘广元年,三月八日夜,
一场春雨如酥,消抵此间残存寒意。
谭嗣府中别院,通政使秦固,刑部侍郎钱鹏,工部营缮郎中沈平,吏部考公员外郎徐秋,四人又聚在了灿烂灯下。
谭嗣与谭玉也在座,六个人于是面面相觑,想起不在列的都察院佥都御史郭仪,与户部广盈库员外郎薛立。裘盈首鼠两端,薛立是其下属,碍于立场不愿与会,倒情有可原。只是,倘若都察院极力撇清干系,那被囚的朱纹丁培二府尹,便不免九死一生了。
古人诚不欺我,果然三十六计走为上也。
众人纷纷感慨,又念事情扎手,内心愈发沉重。但当日平波院里,呈递二府奏报之时,一切已无转圜余地。更何况,谢元推出保定通判祖达,摆明是要彻查追究,分个你死我活。如今,无论众人是否情愿,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谭嗣的脸色也不好看,一面令侍女奉茶,一面含着目光,在众人眉间阴冷逡巡。他心知情势不好,却并不后悔同谢元撕破脸去。旁人或许不解,但他清楚明白,只要韦慎不死,十八铁卫总督的杀人钢刀,便迟早落在自己身上。
而所谓天下大义,江山社稷,也从来都是假的。
谭嗣念及此处,又垂下眼去,摩着手上白玉扳指,不阴不阳开口:
“想必诸位也知道,保定河间府尹已为飞龙卫押解进京,眼下正等提审问罪。而谢元却仍未动手,想是并无实证,又想诓我等营救,再一网打尽。以静制动虽好,然朱纹丁培二人如何处置,也得有个论断才是。”
众人听他说话,想是弃卒保车之意。但两个正三品府尹毕竟朝中大员,谁也不敢轻易多言,妄下决定。更何况,这两人是从前韦慎留下的,倘若弃如敝履,似乎有怯风怕雨之嫌。
满座于是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去。唯有刑部侍郎钱鹏,脾气烈火轰雷,听闻谭嗣此言,便扯着嗓子嚷道:
“我说谭侍郎,当初可是你替二府拖延,眼下又放任谢元把朱纹丁培逮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钱鹏这话,来回戳着谭嗣痛处,令那吏部侍郎一张老脸显些担待不住。谭嗣目光躲闪,偷梁换柱间移开话题,挑眉反问道:
“那你的意思,这朱纹丁培二人便非救不可?”
“事已至此,当然要救。”
钱鹏这话说得好坚决,令谭嗣心中一震,嘴上却不依不饶,仍旧连珠炮似的问道:
“怎么救,给谢元磕头,还是去静安殿评理?”
“弹劾祖达!”
钱鹏一拍桌子,倒又说出句正论。他心想谭嗣此人当真外巧内嫉,抓着两个字眼不放,却无奈彼此同舟共济,只得长叹一声,详说道:
“区区通判,胆敢违令抗上,必有谢元授意。朱纹丁培是我等棋子,难道祖达就不是谢元棋子?谢元可以借二人大肆攀扯,难道我等就不能论定祖达与谢元有关?”
谭嗣闻言,纵心中不服,却想钱鹏言语虽粗,理却不歪。孤注一掷,不免将局势搅浑,也将众人卷入滔天巨浪。他念及此处,意存询问的望向众人,尔后语重心长道:
“如此一来,便无丝毫退路可言,诸位又作何想?”
“下官以为……如今祖达在二府赈灾有功,不顾局势上奏,似乎有些冒进了。”
徐秋胆小,不愿为朱纹丁培涉险,于是搜肠刮肚,寻了个妥善借口,意图劝谭嗣作罢。一番话有理有据,如一瓢冷水,将谭嗣从头到脚泼了个透心凉。
谭嗣闻言,又将事情想了几遍,发觉其中仍有破绽。倒不是此事凶险,只是皇帝毕竟年幼,诸事仰赖谢元处置,身边又有王简那样不要命的直臣。倘若奏表一上,王谢二人从中作梗,借祖达身负重任,不宜动摇人心为由驳斥,岂不白费工夫?
他于是一面犹豫,一面点了通政使秦固的名字,想秦挽江为官多年,兴许有别样见解。秦固也在心中权衡,此时听谭嗣发问,便回答道:
“文过饰非,不如顺其自然。二府尹抗上一事证据确凿,不容抵赖,诸位何苦弥缝遮掩?而京中授意之词本谢元臆造,所谓清者自清,又何苦急于分辩?我想,圣上虽总角年纪,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秦固所言不假,然谭嗣并无此磊落襟怀,闻言只觉圣人之论,华而不实。他于是内心一阵失落,便真假参半说道:
“秦通政有君子之风,自然无畏。可谢玄卿是小人之心,不得不防。”
秦固听他说话,想话里意思不阴不阳,心中索然无味。他本意是劝服谭嗣安心为官,守住韦慎基业,一旦弘广亲政,则万事皆有余地。只是不曾料想,谭继芳如此偏狭,谢元又如此悍然,先帝驾崩不过数月,竟已斗得你死我活。
他这样一想,便不由长叹一声。韦慎施舍锦衣玉带,然冥冥中业已注定了彼此同落。他日秋风高涨,满座人头落地,自然也少不了他姓名在列。只是平生浮影功名,黄粱美梦,又究竟托寄何处?
秦固一腔心思于是低垂下去,正无言之际,忽听门外脚步声响。一位四十出头年纪,瘦高个子的谭府下人走进门来,向众人依次行礼,尔后神色惊惶,往谭嗣座前快步走去。
众人已料想事情有变,只见谭府下人耳语一句,谭嗣面上神情便刹那间又惊又恨,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一旁侍立的谭玉率先警醒,伸手挥退下人,又捧起桌上茶盏,温声道:
“父亲,喝口茶润润嗓罢。”
“混账!”
谭嗣暴喝一声,拂袖打落茶盏,白瓷碎了满地,人也跟着站起。众人皆不明所以,看他双眼赤红,发狂般浑身颤抖,又喘了几口,咬牙切齿道:
“朱纹死了。”
短短四个字,如尖刀刺入满座,又冷又痛,不可言说。钱鹏易怒,闻言于是霍然起身,口中吼道:
“一定是谢元杀的!”
谭嗣听他说话,缓缓后退,一下瘫坐在圈椅上。谢元行事之雷厉风行,他素有见闻。但一个三品大员,无凭无据,说杀就杀,早已不是“雷厉风行”所能比拟。他勉力抬起眼来,又看了看众人,只见满座气消胆夺,一时竟啼笑皆非。
“下官以为,此番谢元釜底抽薪,我等也只好奉陪。”
从来一言不发的沈平忽然开口,面色凝重而言之有序,又说:
“眼下朱纹已死,只怕丁培不堪忧惧,乱攀乱扯,牵出些无端祸患。保是不保住了……谢元意思很明白,倘若诸位按兵不动,依然能将二府置之死地。晚辈愚见,眼下不如另起罪名,三堂会审,就地画押。倘若丁培敢翻供,便当面驳斥,铁板钉钉,免其节外生枝。”
谭嗣闻言,渐渐认同话里意思,于是觑着双眼,又沉声问:
“什么罪名?”
“矫旨。”
谭嗣心领神会,想这沈郎中平日里不温不火,关键时竟还有些用场。他心中暗喜,却因此等手段恶毒,不愿直言赞同。便压下笑容,装出副痛心为难模样,尔后长叹一声:
“计无付之,唯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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