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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大人在外的名号,我全都能背
“姑娘醒了?”入耳一道女声。
屋子很亮,窗户被打开,精致的房间,熏着一闻就价值不菲的香。阳光比平时清透,一个眼生的小丫头站在栖岩的床头,头顶两个发鬏,穿着精致。栖岩皱了皱眉,昏睡之前的画面在脑子里翻来覆去:“这是哪里?”
那小丫头回身递上一个托盘,托着一碗黑不溜秋粘稠状的……栖岩猜是药。
“姑娘受了内伤,淋雨又发了热,被我家公子所救,”说着,她便将托盘朝栖岩面门上推,“姑娘,这是药,且喝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栖岩推开,“你家世子呢?”
小丫头依旧恭敬地端着药,又挤到她眼前:“我叫华年,世子在厅上呢……”她话音未落,床上的人套上鞋子便朝门外冲了出去。小丫头连忙追了出来,就看到太阳当头,那姑娘站在一处岔路口,东张西望,半天没有了下文。
没想到端药的丫头也跟了出来,栖岩连忙接过那药,一饮而尽:“烦请姑娘带路。”
小丫头:“……”
栖岩跟着小丫头迈进前厅,容屿喝着茶,冬日贝扇也不离手。他看见栖岩,目光又些惊讶,放下茶盏问候:“听大夫说姑娘昨天受了内伤……今日就能下床了?”
“伤得不重……这不重要,”她走过去,在他身边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实是有件大事要说。”
他一笑:“在下正好也有一事。”
“我……”话一时卡在喉咙口,不知道以什么形状摊牌,她艰难地犹豫了半天,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那你先说吧。”
容屿带着挑不出错的礼貌,看着面前的人道:“也好。昨日姑娘晕得急,在下后半句话没来得及说,今日见姑娘伤势大好,在下也就直言不讳了——玉衾侯曾为你我定下一纸婚约,姑娘风华,访落自愧弗如,此一婚约,好在不是人尽皆知,不如风流云散,各奔前程,姑娘以为如何?”
说完,他便静下心来等待答复。
他自从醒来,脑子里的事便像是一副打乱了的麻将,每件事情都冠然地摆着,却件件都不似亲身经历。饶是誉恒临走前嘱咐的话,尤其不知为何日日夜夜都浮在水面上,如今郑国公主已至,他与这位永世公主,是断然没有什么缘分了。
栖岩跋涉千里,灾后重建的热脸,猝不及防,撞上了他那颗掺着冰碴儿的心。眼瞧着她怒意渐起:“这么说,苏萧欠我那五百两,你也不打算还了?”
听见‘苏萧’二字,容屿气定神闲的脸上终是有了些表情。
“姑娘从何处听来的’苏萧’二字?”
“世子大人在外的名号,我全都能背。”
“……”
栖岩手里层出不穷的筹码,让容屿应接不暇,他放下茶盏,示意她继续。栖岩挪了挪身子,绘声绘色道:“半年前,我遭人暗算,正要归西,你与我情深意重,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便说服了蛊后救我一命,代价便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实则,我千里迢迢而来,就是想还你这个人情。”
话毕,堂上鸦雀无声。
容屿缓缓靠向椅背——根本不用听就知道她在瞎编。栖岩小心翼翼瞧着容屿神情变化,她这样一通真假掺半,还附带神话色彩的故事,倘若容屿轻而易举便深信不疑……她倒还没想好下一步的计划。
他睫毛动了动:“姑娘可有凭证?”
凭……什么玩意?
栖岩面色一土——先不说她如此将故事四舍五入,便是将实情说出来,她也拿不出半个凭证。她抬起头,眉头一皱,不大乐意:“凭证?你情我愿的事情,你现在说要凭证了?我……我上哪给你找?”
他一笑,以一种看热闹的眼神看着她,栖岩后知后觉一僵。局面的确反而有些尴尬:谁在无理取闹,谁又在以理服人。
容屿起身,掸了掸袖边:“既然无凭无据,还请姑娘慎言。这几日,倘若姑娘无处可去,可以放心住在府上。”说罢,欠了欠身,便要朝外走去。
“容访落!”情急之下,栖岩‘腾’一下子站起来,袖口带起茶盏,碎了一地,近乎滚烫的水,就这么浇在了栖岩的手背上。她却都顾不上了:“你对我有些印象对不对,但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脑袋一片空白对不对?”
他脚步一停。容屿细细摩挲着手里的贝扇,她这话也算说对了一半。
对的一半是,自从他醒来十之八九的事,确实都是她嘴里的这副一片空白的场景,可诚然对了一半,她在他眼里,也依旧是眼十成生的人。
他笑了笑:“姑娘多虑了,在下对姑娘没有什么印象。”
栖岩深深望着扬长而去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无数个荒凉的时刻都没能让她退缩,今天只容屿这一个背影,就差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同样问过自己无数遍,来安阳究竟是来做什么?为感激也好,报恩也好,为给个说法也好,这些不过是在匆忙杂乱的时刻里,搪塞敷衍自己的词句罢了,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一套说辞,可依旧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吗?
过了不过两三天,几个便衣侍卫就把段栖岩‘请’出了世子府。栖岩说说不通,打打不过,只能任由他们将她逼出了府。眼瞧着世子府一扇大门几乎要关到她的鼻子上,她气急,怒道:“别请我回来!”一声气势、音量兼顾的狠话,让她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也让路人纷纷侧目——民风含蓄的安阳,人人都是吴侬细语,哪来的野丫头?
栖岩只得寻了一间茶楼坐下来歇脚,小二不算势利,即便栖岩没穿什么好料子,也给她找了个张七通八达的桌子。通北茶楼里人来人往,茶水温气盈鼻,茶香袅袅。栖岩假模假式地赏了一上午茶,却除了纷乱吵杂的吆喝声、茶沸声、说书人掷地有声的抚尺声,什么收获都没有。
眼见天色将晚,住宿还没个着落,栖岩便催动万草链,筑起护障,躲进了三楼一间无人下榻的雅间里。她靠在屏风后的躺椅上,正打算借宝地一睡,忽听见一阵喧哗,她凝息一听,原来是小二引了几位客人进来。
她便将耳朵竖了起来。
两男两女,看上去都有些年纪,男的们身形魁梧,女的们珠光宝气,各自都是一副不小的场面。右胳膊有道长伤疤的大汉率先低声开口:“此番是朝宫里送人,这价钱,必须得加。”
两位妇人闻言相视一眼,其中一个道:“李斯,咱们这都合作多长时间了,你还跟金姐要价?”
另一位大汉义正严辞:“柳之言可是安阳有名的富商,从他家里劫人,还是他的女儿,这差事可比以往难上十倍,若价钱不合适,我们也不必置自己于危墙之下……此时谈交情,不太宽裕。”
另一位妇人话锋一转:“那你说多少钱吧。”
李斯伸出手,朝妇人比了一个五。两位妇人脸色瞬间就有些难堪,先说话的妇人显然有些按捺不住,眼看就要与李斯两兄弟争辩,却被另一个妇人不着痕迹地拦下:“李斯李文,若不论交情——从柳第劫一个不受宠的小女儿,先不说我们商定好的三千金,来日方长的生意你们做不做?我金岳楼的客人你们要不要?若这些都入不了两位兄弟的眼,倒是可以跟我岳姐,不谈交情。”
李斯李文当即面如土色——这样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妇人,在他们换牙的年纪,人家就红尘嚣嚣里,片叶不沾身了,哪里架得住这样力透纸背、一针见血的威胁。
另一个妇人趁热打铁道:“李家小哥,你做生意,素爱烧香,可见求的是未来事,拜的是未来佛,全安阳,想和我们金岳楼做生意的海了去了,倘若不是看在二位有些功夫,手段也利落,你们这样的诚意,实在是不配我们岳姐多看一眼的。”?
说到这里,金姐还煞有介事地摆出一脸可惜。李家兄弟顷刻乱了手脚,两人相视一眼,不费事地松了口。两位妇人大获全胜,谈拢了三千金的价格。
一番话,却叫栖岩听出了另一番风味——正愁没机会进宫去接近容屿呢!她揉了揉鼻子,看来这柳小姐上辈子定是对她倾囊相助,以至于她今世注定要替这柳小姐受一次罪了。
栖岩跟了这柳家小女儿一段日子,她本人是个工工整整的窝瓜,不得父母宠爱、受尽长姐欺负、侍仆冷眼、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把这柳小妹当成宝贝捧在手心里的,只有柳之言的大徒弟了。没打听到叫什么名字,模样却很俊俏。但凡柳小妹在他视线内,他的目光永远不偏不倚。栖岩趴着檐廊上,脑海里也初步拟定了一套故事——大徒弟心许柳小妹,柳家长女又必定爱慕大徒弟,于是长女才对小妹百般为难,而这傻头傻脑的大徒弟,对自己为柳小妹招致的祸患,却一无所知。
晚风轻送,栖岩翻下屋顶。闯进了柳小妹的房间之后,一如意料,她脸色煞白,顶着拆了一半的发髻,坐在梳妆台前,紧紧攥着一枚紫玉金钗,吓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眼睛圆圆地瞪着她。栖岩仔细关上门,轻声细语解释了一番,她显然还是不能反应过来,时间紧,栖岩只好拉过她,捂住她的嘴,满足了她此时脑子里遇匪的画面。
她长话短说:“你听好,今天晚上有人要来绑你入宫,我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要害你的人,你一旦入宫,害你的人肯定是不会让你活着出来的,四舍五入,你这辈子就算是完了。但是现在,我发善心了,我来替你,所以一会,你躲在床底下,不要出声,等我被绑走,你再悄悄溜出去——你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点头。”
未等她点头,栖岩又一把把她塞在了床底下。想起什么,自作多情地又补了句:“溜出去可千万别再回来了,这家有人要害你,你可别犯傻!”
说罢,屋外脚步声响起,紧接着迷药入内,她闭上了眼睛。
隐隐约约耳边风声肆虐,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道细若游丝的声音。
“小喜子,背上这倒霉鬼。”
倒霉鬼?
一语中的。
乱世的爱情是水中捞月的一纸空文,是镜里观花的空中楼阁。说是无处不在,不分高低贵贱,皆可尝个新鲜,实则大多不值,尝不明白,不过一时半刻的悸动,为什么非要误会那是穷极一生的珍贵呢?
栖岩从前蠢,指着这九州:“难道月老真是江南一个,江北一个?按着地域指派命定之人?若不然,这一生,连郡县都没走出去过、却早已成亲之人,难不成都是些刚好能一墙之隔,就遇上自己真命天子的幸运人?可这样的人又何其之多呢?若命定之人远在天边,一辈子也遇不上,岂不是这一生都要注定孤身一人?”
忧服一边吃着南瓜饼,一边沾着亮晶晶的椰丝:“不是同命定之人成亲,而是成亲的,就是命定之人。这些不懂没关系,你还小,倘若有天你懂了,倒是坏事。”
她从前只会装懂,如今,倒窥见了隐约的话中话,她是自作多情的痴魂怨鬼,容屿是不得选择的冤大头。
那小喜子背着栖岩,背了一路,万草链不紧不慢吸干了迷药,她缓缓睁开眼睛。夜色加持之下,这宫墙高叠,周身都掺了庄严,仿佛深陷其中,都跟着按序依次刷上了一层庄严的漆。与楚宫不同,如今栖岩只身一人,仿若置身一片汪洋,前后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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