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祓瘟除疫之一
“母亲,”照月疏看着默然看书的洛橛,面上常有的冷漠淡了许多,声音也放得轻缓,“我走了。”
洛橛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像是沉浸在书中无法自拔一样,在良久的沉默中又翻了一页书。
一旁随侍的婢女忍不住看了沉默站着的照月疏一眼。
照月疏忍不住轻抿了一下嘴唇,略带苦涩地对着洛橛的背影行了一礼,然后便转身离开。
当他正要走出门时,一道略显疲惫的柔和声音从里间传来:“一路小心,照顾好自己。”
听到这一声叮嘱,照月疏心中一热,正要跨出门的那只脚很快收了回来,他又向声音传出的方向俯身行了一礼,道了一声“孩儿谨记”。
约莫辰时三刻时,照月疏迎着晨光出了碧落村,只凭脚力向北而去。他体魄强于常人许多,不过半日便已走出群山,触目所及或有丘陵勾勒出的起伏轮廓,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此处高山极少,显然已经是出了邛川。周围的空气不似山间滋润,让照月疏莫名想念还在碧落村的日子。
可笑,仅仅是离家半日,仅仅是独行半日,他就已经开始想念家乡了?或者……他想念那个人在他身边的感觉,那种让他觉得完整得不需要其他的感觉。
寻了座小山,坐在半山腰的树上吃干粮的时候,照月疏才有心思考些琐事。
不,其实那些不是琐事,只是赶路时需全力以赴,观察地形、寻找道路、留意环境、调整呼吸……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更不要说去想一些很容易占据思考的事情。
他会让自己不要想。而现在,是可以想的时候了。
“好喝吗?”
照月疏喝着水袋中的水,忽而想起昨夜月半有些僵硬地收回手的样子。
而他鬼迷心窍似的回答他:“好喝。”
听到他的回答,月半轻笑了一声。那笑声落在心头,凉凉的,让人想抓住比笑声更凉的笑声的主人,塞进怀里,捂热他。
他很快收回了自己不正经的姿态,“抱歉,有些醉了。”
他应当是醉了,不然怎会忘了那人不喜与人接触,当然也不喜欢与人共用一物,何况是共用一个杯盏。
“无碍。”
月半自然会这样回答,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眼波流转胜过酒液晶莹。
但他自觉尴尬,恨不得给刚刚喝下那杯酒自己一个一剑两洞。他不会什么讨人欢心的话语,心中焦急着,口中却是不咸不淡地说起了与兄长交谈后的决定,“我决定北上,一路向北都去。妖族成军,如今已不像十年前那般无规散漫,人族处境岌岌可危。我想要到北都助人皇一臂之力,北上途中一如之前所想,若遇妖军便诛之。”
“好,”月半放下手中把玩的酒杯,轻轻颔首,“明夜我再寻你。”
语毕,他面前已无那洁白浅淡的身影。他本想伸手去抓,看见那蓦然空了的石凳,心里陌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缺了什么。
咽下最后一口肉饼,照月疏收回了思绪,抱着霜寒闭上了眼。夜间要与月半一同行动,他须得在下半日休息养神。
迷蒙间,照月疏察觉到一股突然出现的气息。他猛然清醒,睁开眼的瞬间霜寒就已出鞘。但在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他心中一惊,猛地止住了身形。
银白的剑尖距离那好看的茶褐眼眸不足一寸,但沧岚月像是丝毫感受不到近在咫尺的危险,不知道自己险些失去一只眼睛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甚至嘴角的笑意未曾变弱半分。
照月疏被惊得一身冷汗,连忙收剑入鞘,心中是一阵后怕。若是他收剑得不及时,那月半的那只眼睛,那只漂亮的眼睛,那若月明的眼睛……他嘴巴张合嚅嗫了两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中铺天盖地都是“该死”两个字。
“无碍,我周身皆有护身的法术,你伤不了我。”沧岚月见他一副无比自责的样子,开口安慰到。心中暗言:也不会伤到阿鸾的身体。
凉风吹过,吹动树叶的淅飒声音从四周传来。照月疏深呼一口气,握紧了剑柄,沉声道:“下次不会了。”低沉轻柔,仿若无声,却更像一根细细的羽毛落到沧岚月的心上,着地之际最轻柔的地方扫过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他淡笑道:“好。”
照月疏仔细看他,是影青外袍的那套衣裳,衬得他自身更白、更与尘世格格不入。明明着着剑袍却不佩剑,仅在腰间系了一个金银相间的铃铛法器……但照月疏想象不到那双细白的手执剑的样子,杀戮的不适合他,但若他执起利器释放杀意,那——也是美的。
除了美,他能想象到的画面便是微勾的嘴角,饱含悲悯的目光与毫不犹豫斩落的剑光。
“回神!”
照月疏浑身一震,他的眸中映出在夜幕里似在发光的沧岚月——只此一人。
“咳,”照月疏轻咳一声,道了一声抱歉,“我们直接动身?”
沧岚月点了点头,“此去东北二十里有一妖族军营,可要前去一探?”
“可知是何妖?”照月疏并未鲁莽,而是不自觉微皱起眉头开始思考。妖族大军内整编大多是以族类而分,又以营行动驻扎。其中五百至两千为一营,一营又分若干都帐。
“不知。”沧岚月摇头。他能使用的神力有限,虽在夜间有利于他的行动,但探查到二十里外有大量妖气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我们先接近那里,暗中探查一番。若适逢其会便诛之!”照月疏眉头舒展,很快就有了决断,“若是没有机会将其一网打尽,那我们便绕过那里,继续北上。”
这是很明智的选择,不以自身孔武而狂妄,而是深思熟虑,量力而行。沧岚月心中赞许,颔首道:“依你。”说完,他的身影就直接消失,出现在了树下的空地上。
照月疏纵身一跃,落到沧岚月身边。就在他落地之时,沧岚月的身影又一次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又出现在了三丈远处。
夜幕下清辉似笔墨,绘那三千银丝胜雪,若飞瀑。照月疏感觉自己越发无法将目光从月半身上移开了,倘若有一日他们于尘世的人山人海中迷失离散,他也能一眼找出这道不食人间烟火的身影。
这样的想法让照月疏暗自失笑,骂自己真是着了魔了。沧岚月转身望向不知为何在自己面前总是慢半拍的人,还总会发呆,虽然都不是在什么要紧的时候。
风吹过沧岚月垂落的一头银发,那是照月疏想要抓住的事物。他提气急行,朝着沧岚月的方向急行而去。就当他只差一步就到沧岚月身边时,沧岚月的身形再次消失又出现在三丈之外,照月疏与他便在这样的“追逐”中接近了那处妖军营地。
不消三刻,沧岚月便停在了距离军营约摸百米的几株高大灌木之后隐蔽着身形。两息之后,照月疏便停在了他的身旁。
“百只鼠妖,境界不高,最强的那只大约两百岁,应当不是你的对手。如何?可能应付?”沧岚月并没有看旁边的人,而是注视着灯火通明的营地。在照月疏看不间的角度,那双茶褐色的眸子中心亮起两点流转青与黑的银光。
照月疏平复着呼吸,闻言道:“我先进去探查一番,你在此处等我。”
“好,”沧岚月收回了视线,略作思考后道:“我将唤一道风墙将此处及其周围百米与外界阻隔,如此,无论今夜有多大的动静都不会传出,也让其中的妖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他的确不喜战、不善战,如今他神力受限,这也是他此时能为照月疏提供的最大的帮助。这到底是照月疏第一次杀生,杀的还是妖,相比于普通人强太多的妖,纵使他再对自己的半魂有信心也还是会忍不住担忧,想要施以援手。
几乎是在沧岚月话音刚落的那一瞬,照月疏便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心中满是感激。
“有劳了。”
“妖力属阴,妖在夜间会强势许多,也更加无法抑制自己的兽性和嗜血的本能。若是在白天,你对付妖应该会轻松许多。你是为了等我才多在夜间行动,我也总该有些助力。”
沧岚月假模假样地伸出右手捏出一道金光灵符,在灵符成形之际便将其扔向妖军营地。
灵符无声消散,而照月疏感觉到似乎又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们二人包围在内,让他们和不远处的营地与外界隔绝了开。细细感觉之后,隐隐能听见风声。
不等沧岚月开口,照月疏便是颔了下首,随后身形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些微扬起的尘土。
沧岚月的双眼早已恢复如常,看着那几乎捕捉不到的身影,丝毫不觉得诧异,而是隐约有种自豪的感觉。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向错落的营帐。他什么也没有思考,头脑中勾勒着自己的面容和身姿。
这样,时间会过得很快。
半刻后,营帐中的灯火似有闪烁,无声的夜更加静谧。
淡淡的血腥味传到沧岚月鼻中,渐渐变得浓郁。他的眼中浮现出些许悲悯,不多却仿佛凝成实质。等他的视线里出现照月疏浑身浴血的身影的时候,他微皱着眉头在风墙以内的天地间换出一场清雨,洗去血腥的痕迹。
而他早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青黑的纸伞撑在头上。照月疏靠近他时,身上已无血污,只是一身衣服湿得不成样子,头发虽未乱却也湿得厉害。
见状,沧岚月又从腰间的铃铛里引出一缕阳光烘干了照月疏。
清凉的雨滴让照月疏清醒,暖意传遍全身却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寒意。
“阿月……”他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让沧岚月吓了一跳。
“可有受伤?”沧岚月的声音里也不自觉带上了些急切。
“没有。”照月疏摇头,但他头埋得有些低,黑暗里沧岚月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为了节省力量,避免不必要的负担,沧岚月尽量不会使用神力,他此时的五感并不比普通人强多少,也没有放出神识探知照月疏在妖军营中究竟做了什么。
“阿月,他们今日连屠两地村庄,席间釜中……皆是不足周岁的婴孩儿……”说到此处,照月疏喉间已是有些哽咽,他抬起头来,沧岚月看见他目眦欲裂、遍布血丝的双眼,“甚至,有些是生生从母体中生生刨出的胎儿……他们的母亲……就在一旁……死不瞑目!”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我该庆幸你没有见到那样的场景。
“这便是妖……这便是妖吗!”那些腥红的血染红了我的眼,我迷茫不已,我怒不可遏,我失去理智,我成为与它们无异只知杀戮的野兽。等我恢复理智时,看见的便是被霜寒贯穿喉咙的尸体。我浑身都是妖的血,温热的血——有那么一瞬间,我分不清究竟谁是妖。
火光闪烁的军营中突然响起一声爆响,随后是一阵冲天的火光。光焰四散,很快便淹没了整个营地。火海成为背景,照月疏身处其中,迷茫绝望的神色像是迷途的魔。
他缓慢转身,瞳孔中映照出连绵的赤红火焰。
沧岚月松开握住铃铛的手,他的身形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照月疏面前,眼中的悲悯化作一潭冰湖。
在照月疏眼中,月半突然出现,身形变得透明,伸出双臂拥住了他。
“这便是妖,所以它们需要惩戒和指引。”
照月疏看着接近自己的浅色身影,缓慢闭上了双眼。在这不真切的拥抱里,他灵魂颤动,沉沉睡去。
——
秋意渐浓,晨露渐重,照月疏眉头皱了皱,随即睁开了眼。他靠坐在一棵树上,保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才缓缓回了神。露水已经打湿了衣裳,他衣衫表面冰凉,身体却始终笼着一层暖意。他抬起握在身侧的右手,张开一看,其中躺着一枚半金半银的铃铛。铃铛隐隐晕着淡淡的金光。
阿月的铃铛。
此念一起,照月疏耳边乍然出现了沧岚月凉如水、柔若云的声音。
“此物名为‘一寸长’,可储蓄阳光,有晖燚煦暖之能。你借霜寒引灵气注入其中便可驱使,平日里带着也可让你不惧火、热、日光。妖祸息前,借你一用。”
听到最后一句话,照月疏松了一口气。一寸长明显不是凡物,他已收下了霜寒,若又莫名得到赠予,难免让他难以心安。若是借的话……“借”一字,好像让借与借出的双方多了某种无法忽视的联系,这让他有些欢喜。
铃铛上的金光散去,照月疏猛然感到衣衫的凉意,他连忙借着霜寒引灵气注入一寸长之中,他的身上迅速变得干爽,身子也恢复了温暖。
想来是月半离去前留下了些灵力在一寸长中,才免得他在夜间受凉。照月疏回忆着昨夜之事,心中复杂非常。但他早就决定了自己的道路——苍生疾苦,恶妖当除!
又望了一眼越来越高的太阳,照月疏长舒一口气,像是要排出那丝丝不明显的失态的窘意。他将一寸长挂在腰间,拿出干粮和水带,草草吃了些果腹便继续赶路。
约摸未时五刻的样子,照月疏的视野里隐约出现了些房舍,那大概是个镇子。
没有人的镇子。
镇子西北有一座小山,不远处有一条河流,算得上是依山傍水,应该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去处。正值阳光灿烂之时,但照月疏越接近那个镇子却越感到诡异,一股寒意从尾骨顺着脊背爬上后脑,踏进镇子的瞬间他竟打了个寒颤。
除了屋舍商铺别无他物,街上无人,镇中连一个活物的气息都没有,却也不是被劫掠后的残垣断壁,反而街道房屋完好无损,甚至显得整洁无比。就好像有人长居于此,并且人们和睦,将镇中事务规划得井井有条。但照月疏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所有的房屋都紧闭房门,没有丝毫声响。
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之中,四周皆是人们生活的痕迹,却没有活物的气息。照月疏走在平整的道路上,不自觉握紧了剑柄。他每一步都落得缓慢无声,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没有听到其他的呼吸声。照月疏皱眉看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突然间灵光一闪,心中暗骂自己一声愚蠢。他霜寒在手,可使用灵力,借此感知周围的情况。紧张之际,他竟是忘了此法,不过还好,终归是想起来了。他又告诫自己要仔细些,旋即略沉心神,开始感知周围的灵气灵力。
灵识触动,照月疏的后背和额上遽然爬满冷汗,他要紧牙关,却又是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收敛灵识,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装作无事般转身朝镇外走去。
那股阴森的寒意仿若附骨之疽般在后背刺激着照月疏的神经,灵气,不,那该是妖气。妖气中充斥的不详和死意让照月疏不安,其中暗藏的凶险是他生平所见之甚,邪异更甚昨夜所见之刨腹食婴。
就在越过界碑的那一瞬间,照月疏突然感觉到无数道阴恻恻的目光好似寒冰利箭落到他的背上,像是要他万箭穿心,千疮百孔。还有那藏在更深处的,贪婪。
那妖物在觊觎他,或是他身上的某件东西,或者是——某些。
照月疏低头看了看一剑一铃,在离村口不远处跃上一棵树,找了个舒适的地方之后,他便打算闭目养神。目光无意间扫过镇子口的界碑,他浑身一震。在他进镇时,那界碑上本是空无一字,他未曾放在心上,但此时,那方不大的石头上写着血淋淋的三个字:万寿镇。
平复了一下心绪,照月疏闭上了眼浅眠。
此处的异状不是仅凭他一人便可插手的。照月疏很清楚,若是他轻举妄动,一定会被那未知的妖物吃得渣滓都不剩。他要等帮手,等能和他并肩面对并且寻得方法解决问题的同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