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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时不同往日
菲欧娜早晨被阳光抚醒,惊慌地猛坐起来朝四周张望,发出一阵孩子式的喘息。
她刚刚在朦胧中又感到母亲粗暴地摇撼着她的肩膀,叫她在冰冷的清晨,穿过仍未消散的夜色到河边打水去。
小孩子从酣梦中被猛然弄醒时,总是本能地惊恐;何况万一不及时清醒地跳下床,便要被揪着耳朵骂懒丫头,有时还得挨打,这已足以让一个儿童下意识地将睡意当成罪过。
但她细细的小手指紧接着又触到了身下丝绒的被褥和柔软的羽毛枕,透过轻纱的帷幔看到外面天已大亮。
是了,如今她已成了侯爵小姐,想睡多久就可以睡多久,再不必强撑着困意、极力克服着对黑暗的恐惧,一大早就到森林和田里去了。
想起高贵而善心的侯爵,她抱起枕边的安娜贝尔,愉快地哒哒跑下楼梯,去寻那已开始让她依恋的新的亲人。
“早安,小姐!”在大厅指挥清洁的胖乎乎的女仆苏珊大婶笑眯眯地和菲欧娜打招呼。
“你也早,苏珊!”光滑洁净得照人的大厅地面险些叫小精灵打了个趔趄,不过她开心地挥挥胳膊,像初学飞翔的鸟儿摆动翅膀那样稳住了奔跑的身体。
“侯爵大人在哪?”她快活地呼喊。
“大人也刚起来不久,现下在起居室读报呢,菲欧娜小姐。”
推开起居室华丽的大门时,菲欧娜愣住了,小云雀一样快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侯爵正对着她站在宽阔的房间中央,张开双臂,由男仆为自己更衣。她闯进来时,他刚刚脱下了晨袍,露出肌肉结实、毛发浓密的胸膛。
见女孩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老爷,一旁弓着脊背的仆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侯爵倒只是轻轻一笑,冲着菲欧娜道:“你进来的不是时候,小姐。”
小姑娘感到自己的脸莫名其妙刷地一下红了,匆匆合上门退了出来。
过了好一阵儿,侯爵才走出来,一身黄白条纹的马术套装衬得他神清气爽。他把菲欧娜拥在怀里,与她一起坐在餐桌边。
女孩嗅到男人假发上薰衣草的清香,感到无比安心。她一会儿把玩着他的铜制袖扣,一会儿又拉扯拉扯他衣领的褶边。
“看来你适应得不错。是时候该送你去学校了,小天使。”早餐用到一半,他忽然用那副醇厚的嗓子对她说。
“去学校?”菲欧娜疑惑地重复道。
“你不想去上学吗?”
她怯生生地摆弄着手里的刀叉:“我不明白。就这么和您待在一起不好吗?”
“你在学校里可以认识些同龄的女孩子,”他从背后低沉地对她笑笑,“总是只有我这么一个中年男人陪着你,想必很无聊吧。”
菲欧娜摇摇头,把脑袋用力向后仰过去,从男人的下巴朝上注视着他。侯爵被她这稚气的举动逗笑了,伸手刮了下她娇俏的小鼻子,轻快地道:“就这么定啦。这两天你先在家里准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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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撩起马车的帘布,借着路灯投下的光亮,看到了站在布里昂酒店门口的安德烈。
他面容冷淡地对身侧的士兵交代了几句什么,后者微微佝偻着身子,答了几句话,内容似乎使安德烈十分不满,因为她看出他脸色阴沉下来,嘴唇的动作更加剧烈,大约是讲了几句粗暴的话。最后,他并未转身,只将手伸向一旁,接过了那名士兵小心翼翼呈递过来的文件。
看见他这样娴熟而自然地接受别人的服从,艾迪特心中不由产生了一种疏离感。她见他快步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没有探出身子迎他,反而放下了帘子。
玛尔戈的劝导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心底里仍希望对自己证明,她所爱的依然是当年那个小画家安德烈。
他登上马车,看到坐在里面的艾迪特时,也并未换上驯良的微笑,只沉默地朝她轻轻一点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这次没有放松地贴近她,而是弓着腰,双手交叉在膝前,两眼定定地望着对面的车壁,仿佛隐忍着强烈的紧张情绪。
艾迪特感觉到车内空气的压抑,索性不去看身旁的人,而是侧过头面对着窗外被马车渐渐甩在身后的街道。
她望着地面上一颗颗被月色染得苍白的石子,随意地讲述起前几日随丹东夫妇等出游的经历,又有意用玩笑的口气,试探着对他提起拉斐尔的担忧。
安德烈忽然板起脸来,冷冰冰地打断了她:“别说了,艾迪特。你知道我不喜欢圣克莱芒。”
艾迪特从未听过他用这样居高临下的命令口气对她讲话,顿时愣了一下,随即恼火不已地立刻回嘴:“您还真越来越像个颐指气使的大人物了,开始看不起周围的一切人了!”
“有什么问题吗?”安德烈冷哼一声,“无论是丹东那粗俗放纵的热情,奢侈无度的享受,德穆兰那些矫揉造作的文字、全无分寸的玩笑,还是圣克莱芒那恼人的优柔寡断、贵族习气的忧郁姿态,所有这些都叫我反感、鄙夷!我看不出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与他们那班人来往。”
听到他这样将她的朋友们贬低得一无是处,艾迪特更是诧异而气愤。
她扯了下嘴角,讥讽道:“怎么,现在我和什么人交朋友,都要由您过问了吗,凯尔奈公民?”
“我不明白您怎么能够一边爱我,一边又喜欢他、喜欢他们,小姐!”他一下子尖刻地嚷起来,“我们毫无共同之处。丹东和他的那些追随者早已抛弃了美德,为了同贵族结盟,倒是把贵族的腐化学了个彻底!缺乏德行的人又怎么配得上自由?”
“我是爱你身上的克己和庄严,但那是因为它是你的一部分,我才爱它,可你不能拿这斯多葛式的美德苛求所有人!你不觉得你已经太过自负了吗?”
安德烈直视着前方低声喃喃道:“做不到吗?那就干脆消灭好了。”
他语中的那种阴郁让艾迪特瞬间脊背发凉。她猛地推开他,身体又向窗边挪了挪:“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安德烈?”
“你不明白。”他摇摇头,仍然没有看向她,声音低沉而沮丧,“你什么都不明白。”
艾迪特被他这态度彻底激怒了:“是啊,我什么都不明白!你们也没有给我机会让我明白!要是我看不懂你们的故事里更复杂、更宏大的东西,那也是因为你们不允许我看到!结果到头来又要指责我有多么无知、嘲笑我的眼界有多么狭窄吗?”
她这番话还未说完,便感到眼睛一阵酸涩,于是把手伸向外面猛拍车框,向前方尖叫着:“停车,停车!”
马车还未停稳,艾迪特就急匆匆跳了下来,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住了脚。她一站稳,便提起裙子,迈着愤怒的快步跑进前方的黑暗中去。
安德烈的手臂从座位上微微抬了抬,到底没有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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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艾迪特正靠在沙发上心情烦闷地随意翻着日报,外屋忽然传来胆怯的叩门声,好像一阵虚弱的咳嗽。
门外是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女人,身材偏胖,可是双颊浮肿,脸色很差。她披着一件灰色粗毛呢的宽大斗篷,用一顶深蓝色的旧兜帽包住了整个头部,几绺杂乱的金发从其中钻出来。即便裹得这样严实,这女人时不时还要将帽边向前拉一拉,好进一步遮住自己的脸。
艾迪特见她的举止这样躲躲闪闪,心中不由得警觉起来。
女子对着艾迪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嗓音里仍有哽咽,大概不久前才刚刚哭过:“塔维女公民,您还记得我吧?我是埃琳娜·圣克莱芒。娘家姓圣克莱芒。我儿时去伯父那里避暑时,咱们四个在一起玩过,您肯定还记得吧?”
艾迪特努力回忆幼时与圣克莱芒兄妹共度的夏日,似乎是有那么几天,有一位上城堡做客的小姐和她们待在一起。
不过,在她模糊的印象中,那是位娇纵傲慢的贵族姑娘,几乎没跟她讲过两句话,以至于实在很难与面前的落魄女人联系起来了。然而,仔细打量她的五官,确能看出与夏琳的诸多相似之处。
艾迪特退后一步,示意门外的女人进屋说话。
埃琳娜一走进室内,就急切地扑过来捉住艾迪特的双手:“塔维女公民,求您救救我丈夫!他现在给关在古监狱里。他们要送他上断头台!他什么也没有做。不会仅仅因为一个人出身贵族,就要他的命的吧?我们这几年日子过得很苦。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从来没参与过什么阴谋!您要相信我。我们俩是这个月才回到巴黎的。我丈夫非得来这里办件事不可。是些财产上的问题。我们才刚一到这儿,他们就把他抓走了。有人因为我丈夫过去的身份记恨他。①
“我已经找过了堂兄,可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夏琳堂妹叫我来这里找你试试。拉斐尔是不愿我来的。求求您,拜托凯尔奈公民到委员会里为我丈夫走动走动吧,我离开了他,一定活不了的!”
埃琳娜声泪俱下,在沙发上拉着艾迪特的手,不断地对她提起夏琳和拉斐尔的名字,谈起与艾迪特共享的那几天童年时光,又反复哭诉自己那不幸的爱情。
即便艾迪特起初因想到刚刚与安德烈争吵过而对向他开口心存犹疑,此时也已因深切的同情而烟消云散了。
她安抚埃琳娜:“没事,你放心吧,等他回来,我会跟他说的。只要你丈夫真是清白的,他一定会没事的。”
她的确并不担心此事的结果——安德烈对向他求助的蒙冤者几乎有求必应,他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艾迪特刚把埃琳娜送走不一会儿,安德烈就匆匆走进了客厅。他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看上去很没精神。他没有脱外衣,大约只是回来为接下去的会议做些简单的准备。
自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两人尚未向彼此示好,因此艾迪特站到他面前时,感觉颇有些别扭。趁着安德烈对着壁炉前的镜子整理胸口的领结时,她把埃琳娜的事简短地对他讲了。
然而安德烈听完后,只冷淡而果断地回了句:“我拒绝。”
艾迪特难以置信地笑了下,重复了一遍:“你拒绝?”
“我会尽力帮助每一个清白的人,可我不愿为圣克莱芒的家人服务!”他语气轻蔑地回应。
艾迪特自然以为他是为两人前天的争吵而故意报复,一下子火上心头:“你现在是因为你那毫无道理的妒忌,就要对一个无辜的姑娘冷眼旁观吗,安德烈?”
“是吗?我看她可未必多么无辜!”安德烈冷笑了一声,“她该庆幸她不是直接来求我,我并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亲手把她丈夫送上断头台呢!”
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唇角的笑容混合在一起,使他整张脸带上一种令人胆怯的复仇者的神色。
听见他用那副青春的、适于吟诗的嗓音讲出这样狠厉的字眼,艾迪特张大了眼睛:“安德烈!你的同情心和美德上哪去了?”
“请原谅,我没办法同情一个圣克莱芒。对这件事我无能为力。”他似乎专心于摆弄自己的颈饰,声调毫无起伏。
“你如今竟也开始不顾是非曲直,因为一个贵族的姓氏就让仇恨蒙蔽了双眼吗?”
“我说过了,我无能为力。”
“我真是认不出你了,凯尔奈!”艾迪特提高了嗓门。
安德烈忽然一手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嚷嚷起来,语声中有种发乎内心的绝望,几乎让她吓了一跳:“啊,求你们别都死抓着我,让我安静安静,让我也可以像别人一样休息一下吧!”
他说这话时似乎耗了很大的气力,以至于被一阵晕眩袭击了;他用一只手掌盖住自己的眼睛,身体向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扶手椅里。
见到他这副样子,艾迪特不由得心生内疚,然而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走近前去。
她见他手一直按在眼睛上,身体歪向一旁,不再动作,犹豫了下,还是转身走出了客厅。
玛尔戈这时正好走到客厅门口。她瞥了一眼屋内的人,忧心忡忡地拉过妹妹,低声对她说:“艾迪特?让安德烈到餐室来吃口东西再走吧。”
艾迪特迟疑了一阵,才回过身去,可倒在座椅里的人猛地站了起来,抓起丢在茶几上的文件袋。
他这时看上去已全然是个陌生人了。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出方才的不适或颓丧,只剩下从未在与她独处时展露出的那种冷酷得近于残忍的气质。
安德烈在原地停了一下,接着从她和玛尔戈中间穿过,大步走向门外,没有看她们一眼。艾迪特一时竟觉得,自己其实从未认识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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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巴黎古监狱:巴黎昔日的王宫和监狱之一。在法国大革命最血腥的阶段恐怖统治时期,该监狱享有“断头台前厅”的国际声誉。1793年4月2日到1795年5月31日之间,2780名囚犯在此被监禁、审判和定罪,随后被送至各处的断头台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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