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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嘉】繁霜初雪(五)
炊场的烟火又一次升腾起来,映红了渐渐垂下的夜幕。
张辽把郭嘉和胡清儿送回营里,回到炊场安排全军的晚饭。胡清儿输给女孩子,抢不到郭嘉的鞋服,自己回了营趴在铺上哭,说先生以后不要他了。郭嘉安慰了几句,见哄不好,挂心张辽这边,便也赶回炊场。
因领头几个伙夫都给抓了,新顶上来都是张辽部下打仗的士卒,火都不会生,中饭便是借了早晨剩的应付了些,晚饭却再没得凑合了,一时间弄得炊场到处烟熏火燎,呛得张辽眼泪直流。
正在擦泪咳嗽,只见王副将急匆匆跑来,说郭嘉现正在粮仓里审那几个原先在炊场管事的。张辽本不以为意,哪知王副将吞吞吐吐,说郭嘉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一个人?!”张辽一听就急了,训斥王副将道:“怎么能让祭酒一个人面对那么几个膀大腰圆的伙夫?!你居然不知道派人跟着?!”
“我是说,得有人跟着的,但是......祭酒不让,说……说人捆着不打紧,目下人手短缺,叫我们放心去忙。”
张辽气得嗨了一声,急急向粮仓跑去。
在粮仓边上,张辽看到了雍霜儿。
雍霜儿在闲了不用的灶边上拿树枝支了一个架子,小心翼翼地拿小火慢慢地烤郭嘉的内衬和那件补好了的青色长衫。军营里洗衣服的东西都没有,雍霜儿拿手去搓那衣服上的血迹,有些地方根本搓不干净,她便去求找炊场里的人施舍些面碱给她,求了好久,直到王副将撞见,才给了她几块碱。雍霜儿便在军营边的小溪上接了水,洗了整整一中午,两手十指冻得又红又肿。终于洗干净了那些血,她又急着烘干,好送去给他换。
跑进粮仓,见高高的粮食袋子下面,郭嘉正盘腿坐在几个伙夫中间说话。刚松了一口气,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几个伙夫居然都松了绑坐在地下,有的手里还拿了铁铲。郭嘉被他们围在中间,好似被挟持了似的。张辽立刻就急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只见有个拿铁铲的便扬起了手中的家伙,似是要冲着郭嘉做什么。
张辽刚要发作,猛然想起郭嘉这些日子,尽心竭力,为他各种筹谋,只为不让他再惹出事来。稳了稳心神,张辽提高声音,突然就大声吼道:
“郭大人!!张辽在此!张辽传丞相令,请您去帅帐用晚膳!地上阴冷!快快起身!不可耽搁!”
凭空里炸雷一样的声音回响在粮仓里,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几个伙夫抬头一看是张辽,连滚带爬跪在张辽面前行礼。
郭嘉也站了起来,抱着青釭剑站在原地,嗔怪地说:“将军你这是做什么,要震聋了大家的耳朵不成?”
张辽拔了剑出来傍身,快步走到他跟前,揽住他上下看,确定他没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
“郭奉孝你这个......”
张辽气得有点结巴:“你,你可真能用险,一个人到这里来审这几个拿惯了菜刀的,还给他们松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万一有什么事,这地方四下不透风,谁来得及救你。”说着,张辽抬腿,把地上的伙夫丢的铁铲一脚踢开。
“抱歉,让将军担心了。”郭嘉笑了笑,冰凉的手握了握张辽抓着他胳膊的手。
回头看着几个趴在地上的伙夫,郭嘉温和地对他们说:“你们都去吧。去找现接管炊场的王副将,找他领你们派原来的活儿,就说,是郭嘉说的,所有的事都与你们无关,你们受了要挟,也是受害的。你们的家人我会安排,不会让他们再因此事受委屈。至于你——”
郭嘉回头看向粮仓角落,语气蓦然变得肃冷:“你吃了多少,就给我吐出来多少,一文钱也不准少。待查清账目,自有军法处置。”
张辽这才发现粮仓角落有个人,仍是五花大绑捆着蜷在墙角,仔细一看,原是之前负责炊场的伙夫头子。
边上还站着一个人看守,正是眼睛还有点肿的胡清儿。这小子虽说伤心,但是哭着哭着,心里还是不放心郭嘉,郭嘉前脚刚走,他便爬起来,后脚跟着到了炊场跟进了粮仓。
“清儿,你把他押到王将军那里去,让他把帐一笔一笔给我算清楚,吞了多少,卖了多少,卖给了谁,卖的是什么时辰收的军粮,克扣了这些伙夫多少军饷,一样一样都让他写下来。明天一早我要看到账目。另外,去搜他的铺和行李,搜出来的银钱先按例分发给这几位炊场的兵士们,待下月许昌来人送信,叫信使想办法给这几位兵士的家里人捎回去。”
“是,先生。”胡清儿把那伙夫头子拎起来,推他往外走。
“清儿,等一下。”郭嘉喊住胡清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双包袱包好的鞋子。
“送了人,清儿去把我的这双鞋子上的泥弄干净,这鞋脏得不能看了,只有你洗得了。明天我就要换的,你去给我弄干净。”郭嘉把那鞋子递给胡清儿。
“是,是!先生!您放心,明天一早起来,清儿服侍您换干净衣服鞋子!”胡清儿高兴得跳了起来,接过那双鞋便揣进怀里。
郭嘉走近那瘦得干鸡一样的伙夫头子,盯着他冷冷地说:“你好大的胆,敢在我曹营军中倒卖军粮,以次充好?见李将军受罚,见风使舵的手段使得可真熟稔!我曹军营中的军纪有多严明,你可是知道的;我郭嘉有多狠毒,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那伙夫头子低了头求饶道:“祭酒大人,小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郭嘉上前一步,阴恻恻地低声说道:“知道错了,那就都给我还回来,一文钱一粒米都不准少。若还敢跟我耍花样,坑害军士,要挟同僚,中饱私囊,我不但要扎瞎了你的眼,我还要挖了你的鼻子割了你的舌头,打断你的手脚挑了你的筋,把你丢到那山里头去。”
说着,郭嘉便笑起来,拿青釭剑敲敲伙夫头子的脑袋,跟扎张辽亲兵眼睛那时候一样,笑得吓人:“我可告诉你,我是走过那山路的。一路上那山沟里头,野狼可不少啊,夜里头一窝一窝眼睛绿莹莹漫山遍野,都饿得嗷嗷叫呢。”
说完,郭嘉挤挤眼睛,突然就嗷地一声学了一声狼叫。
伙夫头子打个哆嗦扑通一声便跪下了,筛糠一样发抖,磕头如捣蒜:“小的知罪,小的知罪,小的一定照办,求大人开恩,饶了小的吧!”
胡清儿上前便揪住他拉起来,拖着往外去,边拖边训斥道:“离我家先生远点,你个腌臜汉!把你交代给王将军,我还要给我先生洗鞋子,伺候我先生用膳休息,真是浪费小爷的辰光!”说着,便推着那伙夫头子出了粮仓。
地上跪着的几个伙夫哭起来,冲着郭嘉磕头作揖。
“谢郭大人救命,谢郭大人救命!!!若不是大人明察秋毫,我等真的没有出头之日了!”
“不必如此,都快起来。”郭嘉俯身去把他们扶起,“你我皆为丞相效力,不过职位不同,其实都是同僚。你们快去帮助王将军准备晚饭,没有你们帮忙,中饭就手忙脚乱,我知他实在忙不过来。丞相说,今天晚上他要到各营巡视,与李典将军所部官兵一起用晚膳。你们快去准备,可不能让丞相吃不好。”
“是,是!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尽心竭力!”
整整一个晚上,张辽跟着曹操,郭嘉则跟着张辽,走遍了曹营各寨。曹操亲自查了炊场做的伙食,押送炊场饭菜送到各营,巡视了所有营地,最后在李典的营地,与士兵一起用晚饭。郭嘉仍是抱着青釭剑跟在后面,走到哪儿他都是自己徒步跟着,分饭菜的时候,他站在边上盯着,帮着士兵取碗递菜。
到了李部,曹操坐在李典的帐外,李典被扶着走出帐来,见曹操端着兵士用的碗,跟小兵一同吃饭喝汤,顿时涕泪横流,趴在地上以头触地,不肯起身。曹操便让张辽去扶劝,又加了安抚,还给李典亲自上药。李典羞愧得无地自容,不停叩首谢恩。
乱哄哄的一个晚上,张辽忙得脚不沾地,总算待送饭的都收了工,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突然才想起来,一直没见郭嘉吃饭,一整天过去,就记得他早晨吃了那么半碗霉米粥。
天早就黑得透透的,张辽四处张望,却连他人影儿都不见。最后只在李典营里的饭锅边上看见他冒出来,给兵士盛了最后一轮饭,后来便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想着李典部下还有些人恨着他,乱糟糟若有人要下黑手也是容易,张辽一时就有点着急,喊了王副将着人去寻,自己又被炊场的一堆事缠住,一时脱身不得,喊王副将,又想起刚刚被自己打发去寻郭嘉,不由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原地打转。
“将军,忙了整日,请先吃点东西。”
一只碗捧到了他跟前,里面盛了大半碗白饭,放了几根蔬菜。张辽心里焦躁,抬手便推开来,嘴里说着:“不吃不吃,先给我把郭祭酒找着了再说!”
“哦,你说他啊,已经找到了啊。”
“找到了?在哪?!”张辽一听大喜,呼一下便回过身,抓着身后那人的肩膀大声问道。
身后,被抓住的那人,手里端着两碗饭和两双筷子,神色虽带着点疲惫,却微微笑着看着他。见他转身,便把饭碗举到两人中间,漂亮的眼睛在饭碗上面调皮地眨眨。
“将军,郭嘉已经找到了,请将军先吃饭,不要饿坏了身子。”
“你......”张辽又惊又喜,抓了他肩摇了两下,“你上哪儿去了?!刚刚找不到你,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被人算计了,是不是?”郭嘉挤挤眼睛,又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接不上气,身子摇了一下。张辽觉得手里握着的肩头单薄得好像晃一下就要折断似的,看他脸色又不像早晨那么好了,忙接了他手里的饭放在炊场刚刚熄了火的灶上,又扶他坐下来。
“文远,快吃些东西吧。”郭嘉说道,“不然身体哪里吃得消。”
“这话是真的,但却不如留给你自己。”张辽说着,便拿了一碗饭给郭嘉,自己也拿了另一碗。两人坐在灶台边上便吃起来。
张辽吃了几口,发觉饭菜已经凉透了,问郭嘉要不要喊人回锅热一下,郭嘉摇摇头,看着炊场上稀稀拉拉的王副将和几个兵士,说他们都辛苦一天,让他们忙完了休息便了。张辽便过去让王副将将活儿收好尾,带兵去歇息。
炊场一下子便静了下来,只有张辽和郭嘉两个人。燃烧的几堆篝火,偶尔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两人一人拿了一碗饭,坐在灶台边上相对吃起来。
碗里的饭菜虽说本就不满,郭嘉却吃得颇艰难。吃到一半,他突然便停了下来,吸了口气,身子抖了一下。张辽着急问他,他却摇摇头,又继续埋头吃起来,终是把那大半碗饭菜都费劲地填了进去,一粒米都没剩。
碗搁到一边,郭嘉便捂住胃部靠在灶台上。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张辽也吃完了,回头一看郭嘉脸色不好,直接把碗一丢,抓了他问。
“没事。”郭嘉摇摇手。“之前从军落下的毛病,容易胃痛。不打紧,一会儿就好。”
“我就说让他们把饭热热你再吃么!”张辽着急,“我也是糊涂,你怎么经得住这冷饭冷菜的!更何况,”张辽想起早晨他跟兵士一起吃了霉变的饭菜,“早晨只知送药汤给将士,你自己也吃了那些坏东西,也该喝点那解毒的药汤的!我真是糊涂,怎么就给忘了!”
郭嘉摇头安慰地拍拍张辽,靠住他,举了受伤的手,看那包手的帕子上的字。
“文远,我儿时遇到黄河洪灾,颗粒无收;少年时离乡谋生,遇人不淑,差点活活饿死;随军后,又不止一次遇到缺粮……这些年,我吃过青草、野果,木屑甚至泥土,区区几粒霉变的米,不会要了我的命。之前这种米面,我可吃了不少,不然我早成了路边的饿殍……”
说着,郭嘉的眼睛里起了雾,朦朦胧胧的,“族里多少人,饿死在我眼前的,不计其数……”现今,我能有这新鲜白米吃,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够了。真的,文远,已经足够了。”
郭嘉一边说,一边用没受伤的手摸着那帕子上的“珈”字,似乎想什么想出了神。
“奉孝,我知道你不舒服,但是我还是要带你去找雍伯,你晚上还没服药。吃了药,你便好好休息,我不会再惹出事了,你放心。”
郭嘉回过神来,“对,好。我,去服药休息。我,我放心。”
张辽立刻站了起来,郭嘉在地上坐着不动,探身拉住张辽的衣襟。
“你拉我一下,好不好?我,”郭嘉顿了一下,有点苦涩地笑笑,“文远,我,我站不起来。”
郭嘉很少要人搀扶,张辽见他这样说,心想不好,忙搀住他的手臂,架着他拉起来。郭嘉勉力站起来却站不稳,身子摇晃了两下,不得不靠在张辽身上。
张辽搂着他往自己营帐走去。知他不愿人扶,张辽便只揽住了他肩,帮他拿剑。
郭嘉觉得胃里翻搅一样的疼,一天忙下来其实已经力竭,撑着勉强往前走。一阵寒风吹来,郭嘉打了个冷战,捂住胸口低低哼了一声。张辽更紧地拿手臂搂住他,抱着他往前挪,感觉他身子发抖,胸腔里喘得像风箱一样。郭嘉也不再逞强,把头靠在张辽肩窝里,手抓了他腰带,咬牙靠着他向前。
走着走着,郭嘉突然停了步子。
“怎么了?身上不舒服吗?”张辽急忙低头看他,郭嘉却正好抬起了脸,额头便贴在张辽脸颊上。张辽觉他额头冰凉,呼吸却不那么急了,一双眼睛望着夜空,映照着营地里的火把,像两块晶莹剔透的墨色水晶。
“下雪了。”
郭嘉轻轻地说,抬手接在半空中。
张辽也抬了头看向夜空,天上星星月亮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天空黑得更加彻底,火光之上,大片大片的雪花零落而下,落在两人头顶,肩上。
“下雪了,文远!下雪了!下雪了!”
郭嘉两手平举着,接着那雪花,眼里带了兴奋的光,雪花落在他包扎伤手的手绢上,他将手拿近了端详,看那晶莹的冰晶,孩子气地吹了一口,雪花便融化在手心。不一会儿,雪便大起来,密集的雪花纷纷扬扬而下。郭嘉兴奋地离开张辽的臂弯,张开双臂跑了起来。
张辽吓了一跳,忙追上去,郭嘉的脚步却不再那么踉跄无力,那一身青衫飘起来,在洋洋洒洒的雪中跑着,迎着那凛冽的北风席卷着的雪片,边跑边兴奋地呼喊着。
“孟冬十月,繁霜霏霏,瑞雪丰年,吉祥如意!北风肃清奸佞,四海永葆清平!”
“奉孝,奉孝!”张辽在后面追赶,居然一时还追不上他,“奉孝,别跑,当心受风!”
郭嘉回过头,面颊绯绯,带了不多见的红晕,他站住,伸手拉住张辽的手大笑起来:“文远,想不到我还能看到雪!我最喜欢下雪天,最喜欢!你还记得我们那年在许昌一起守岁吗?你又喝醉了,就在快除旧岁的辰光,外面突然就下起了大雪,我非硬把你拉起来去看雪,弄得你摔在雪地里一身一脸的泥,你还记得吗?还记得吗?”
张辽被他的笑感染了,便也大笑起来:“当然记得,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为了去取丞相府院墙里伸出来的梅花上的雪回来煮水吃茶,你居然爬树爬石头,衣服都被树杈划破了......\"
那年除夕夜,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头,郭嘉非拽着喝多了的张辽在许昌城里瞎逛。路过丞相府外,张辽便平地摔了一跤,摔得满脸是泥。
正在啐嘴里的沙土,郭嘉已经跑到了围墙下,张辽一把没拽住,郭嘉几步便攀着路边的树爬上曹操府邸墙外的围墙,去够那顶上的梅花雪。
把随身带着的小酒壶装了雪,郭嘉骑在围墙上,回头冲着张辽得意地笑,举着手里的小壶炫耀地晃晃,急得张辽在下面只喊着小心不要掉下来。
此时已过除夕子时。家家户户守岁的爆竹烟花放了起来,郭嘉迎着漫天雪花,直接便站在了围墙上,城里爆竹阵阵,丞相府里也放起烟花,张辽站在下面看着郭嘉,他在围墙上站直了身子,把披风解了丢了出去,一身青衫,举起酒壶向天而歌,快乐得像个孩子。
“瑞雪丰年,吉祥如意!北风肃清奸佞,四海永葆清平!”
郭嘉向天大声吟诵道,两手伸向飒飒的飞雪。他脚下的围墙边,盛放的一大片梅花殷红如火如血,衬在他脚底下,北风掀起他长衫下摆,他快乐地接着那雪花,在围墙上走来走去,身后是漫天的焰火,各式各样的烟花绽放着,映红了他的脸庞。
那天夜里,郭嘉便一直在围墙上看雪,直到曹操制止了跑出来呵斥的护府亲兵,自己走到了围墙下,笑着亲自伸了手接他,要他从院墙上下来,到府上去陪他过年。
张辽看着面前的郭嘉,和那天一样,郭嘉也是这样快乐地迎风而奔,朗声吟着:北风肃清,四海清平。
“那天雪也是这么大,那时你还能爬树爬墙,你爬得可真快,丞相叫我进府里去接你下来,你居然直接从墙上往我怀里跳,差点被你一起砸到井里去!”
“是啊。”郭嘉笑着笑着便喘起来,喘得泪水都涌了上来。“是啊。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雪啊。那时,我还能爬树爬墙,还能,能跳。”
说着,郭嘉的长长的睫毛便被泪水浸湿,睫毛下的眼眸湿漉漉的,扶了张辽的手臂,郭嘉把头埋在他肩头撑着喘气。张辽又搂了他肩,两人继续慢慢向前走,终于走到张辽营边。郭嘉实在再走不动,便拉住张辽,靠住他喘息暂歇,张辽却见他抬了头,盯着大帐边上看。
猎猎燃烧的火把和飘扬的飞雪下面,站着四个人。雍伯领着雍奎、雍霜儿站在一边,胡清儿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翘首盼着。见了他们,这四个人便都向他们跑过来。
雍奎跑得快,跑到两人跟前,上下打量一番,见郭嘉头发肩头都是雪,喘息难平,脸色苍白,心疼地嚷嚷起来 :“我说 ,你看看你,回到这曹营,你便一时都不得歇,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你?!我们等了你一个晚上,你看看你,药也不吃,饭也不吃,真要做神仙啊你?!现在好了,你看看你,路都走不动,来,我背你!”
说着,雍奎便伸手来扯郭嘉的胳膊要背他。郭嘉连说不用,却哪里扯得过他,被他用力一拽,便觉得胸口猛然如撕裂般疼起来,痛得他闷哼一声,捂住胸口便要歪倒,忙用受伤的手紧紧揪住张辽的衣服。
张辽搂住他,觉得他身上又烫起来,额头虚汗淋淋,身上疼得整个人都在抖,张辽知道不好了,焦急地看向雍伯,张辽求他想想办法。
“你快点给我住手吧!真是鲁莽冒失的东西!”雍伯将雍奎推开,和张辽一起扶住郭嘉,“你这孩子,总算回来了。早就该服药了,千万勿再耽搁,吃了药好好休息一夜。将军放心,明天就会没事的。”
“是。麻烦雍伯,我......”郭嘉想要说谢,觉得喉头又有那熟悉的血腥气涌上来,便憋住不再说话,只是躬身行礼。胡清儿和雍霜儿也赶上来,两人手里都抱了郭嘉的衣服鞋子,看他这样,两个年轻人一时手足无措。
雍伯拉了郭嘉的手,示意张辽,两人把郭嘉扶到帐中,胡清儿上前跪下说道:“先生,您不舒服,今天让清儿伺候您更衣躺下吧!”
郭嘉靠在张辽身上,确实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便点了点头。胡清儿立即爬起来上前,帮郭嘉解了外衣和发冠,拿了雍霜儿手里那身干净的内衬过来给他换。
张辽扶着郭嘉靠在床上,让他半躺在自己臂弯里,胡清儿刚上手解郭嘉的外衣,郭嘉却抓住了自己的衣领不让解,似想说什么,胸口突然便是一阵疼痛,疼得说不了话,张辽明白他的顾忌,便朝雍霜儿挥手要她走远一点。
郭嘉这才松了手,让胡清儿给他解了衣服。张辽帮着脱他的衣裳,看他身上虚汗把衣服都浸湿了,又看到了他身上那些可怖的伤。郭嘉已经痛得发抖,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来,哆嗦着抓住床沿。胡清儿一边伺候,一边心疼得哭起来,边哭不停地问先生觉得怎样,哭得满脸是泪。
郭嘉靠在床头,吃力地撑起身子摸摸他头,叫他不要哭,又让他把手上帕子解了,让他去洗干净。
郭嘉仍是靠在床头不肯躺下去,勉力拉了张辽的手,指着帐门口的焦急张望的雍霜儿,这一阵却气血上涌,话也说不清楚。张辽明白他担心什么,便喊了王副将来,叫他腾出一间空帐只给雍霜儿自己睡,又安排了可靠的兵头守夜。
张辽取了雍伯拿来的药给他服下去,又蜷在床上忍了一会儿,郭嘉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伏在枕上安静无声。
见郭嘉不难受了,张辽才放下了心,便让他们都去休息,自己仍是在床边打了个地铺,刚要躺下来,见郭嘉身上被子没盖好,便走去床前帮他拉被。
却见郭嘉并没有睡,眼睛亮闪闪的,见张辽来,他伸出受伤的手来,整理张辽乱了的鬓角。张辽抓了他手试试他还烫不烫,这才看见他手上,除了那日被茶杯划破的伤口外,还有一处愈合不久的血痕,想是打马贼的时候,为了抓住雍奎的马被缰绳拉破的那次。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瑞雪丰年,四海清平。”
郭嘉微笑着,轻轻低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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