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同春

　　一连几日，晏同春都被拘在乾清宫代批折子。

　　但也并非所有的政务，都是她能自己拿主意的，还得需要天子亲自定夺。

　　原本，依照晏同春的意思，是让卫绍昀先浏览一遍折子上写的内容，然后口述旨意由自己代写，二人配合得当，也好提高批阅效率；但卫绍昀不知道怎么了，偏生要自己念给他听，然后他再开口交代自己应当怎么处置，平白浪费好些时间。

　　从前，这位陛下明明是最雷厉风行的。

　　晏同春心中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见帝王仍坐在上首慢条斯理地单手把玩着自己贡上的象牙笔，一副不急不慌的模样，顿笔猜测他或许是不耐言官们纠缠，索性借此受伤的机会躲在乾清宫消磨光阴来了。

　　为了让陛下能听得清自己的声音，以及有什么自己有什么不能领会的旨意的时候方便将折子交接给陛下查看，晏同春的桌几这回放置得离卫绍昀的紫檀书案极近，差一点就要与帝王并肩而坐了。

　　乾清宫地龙烧得旺，被暖气这么一烘，一股甘柔的香气渐渐从晏同春身上弥漫开来，随着她翻动奏折时抬肘落腕的动作婉转送到帝王鼻端。

　　卫绍昀心情稍霁地挑了挑狭长的眼尾。

　　晏同春身上的香气他很熟悉，是自己之前赐给他的润肤膏的味道。无人知晓，这润肤膏他让太医院奉了好几盒，才亲自挑出了这一种自觉最适眼前人的。

　　润肤膏的香气并不浓郁，能在身上留香这样久，想必他是记得了朕的叮嘱日日都在用。

　　甜暖的香气中和了晏同春身上清冷，伴着从琉璃窗外洒入的浅金日光，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朦胧而柔软起来。

　　因为垂头诵读的缘故，她的姿态也没有以往板正，纤颈薄肩，美人玉指，怎么看都极为赏心悦目。

　　念完一道折子，在等待卫绍昀做出批复的间隙，晏同春有些渴了，从桌几远离帝王的那一侧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等到第一口茶水入腹，晏同春才发现自己口干得厉害，她捧杯安静而迅速地连着喝了好几口，放下茶盏的时候，软红唇瓣上还沾了几滴晶莹的水珠。

　　晏同春飞快探出一点舌尖抿掉了多余的湿润。

　　看到这里，卫绍昀猛然垂下眼睑，展臂将晏同春桌上的奏折抽到自己手上，胡乱扫读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因为失态，他下意识用的是自己受伤的右手，扯动了刚刚结痂的伤口，带来阵阵隐痛，可即便是这样，也压不住心底某处的喧嚣鼓噪。

　　茶水消食，饮了半盏之后，晏同春又觉得胃中空落落起来。

　　她小幅度扭脸观察了一下卫绍昀，却发现帝王不知何时伸手将折子拿到了自己面前去，正一字一句地仔细研究着，剑眉深蹙，想来是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地方。

　　见状，晏同春十分放心地伸手捻了一块点心碟子中的透花糍，掩着嘴巴秀气吃了起来。

　　别的不说，自己在乾清宫当差这几日，茶水管够，各色点心也有，待遇比司礼监要好上许多。

　　为了防止吃起来的时候姿态不雅，御膳房送上来的点心都做得十分小巧，约莫一口一个的份量，而且都是那种不易掉渣的种类。

　　默默嚼着口中粘糯的透花糍，晏同春腹诽道，御膳房是否有些矫枉过正了，做什么不好，非得做这种黏牙的点心。

　　支耳听见身旁如猫儿般蹑手蹑脚的细碎动静，卫绍昀燥乱的呼吸方才平复，还是没忍住借着奏折的遮掩一寸寸描摹着晏同春的眉眼鼻唇。

　　幽深视线落在他因为含着糕点而被撑得圆润微鼓的腮肉时，如平潭中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圈圈微澜。

　　卫绍昀再次攥紧了右手，用更加剧烈的疼痛来刺激自己头脑清明。

　　快了，他在心中告诉自己。

　　今天早晨在晏同春来之前，卫风已经跟他秘密禀报过了，说是人选已经定好，几日之内必能传来佳讯。

　　- -

　　快到晌午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有小内侍的通禀声：“启禀陛下，辽王爷求见。”

　　君臣二人双双一怔，卫绍昀很快就回过神来，一面快速吩咐人将殿内多余的桌几笔墨收拾走，一面吩咐晏同春：“你退下罢，这里不用你了。”

　　然后才让人宣辽王进来。

　　晏同春心想，陛下或许是不想让辽王知道他受伤的事情，躬身应诺道：“是，微臣告退。”

　　辽王人高马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晏同春刚走到门前，便险些与跨进来的辽王撞了个满怀。

　　为了表示尊敬，她连忙后退两步请辽王先行，打算等他进来之后自己再退下。

　　“微臣晏同春见过王爷……见过小郡主。”

　　没成想辽王臂弯中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晏同春顿了一瞬，很快又行云流水地见礼道。

　　辽王抱着的，正是他唯一的嫡女，广安郡主。

　　辽王随意摆摆手，没把一个宦官放在眼里,直奔上首的卫绍昀而去：“臣参见陛下。”

　　“陛下，冰上蹴鞠的事情，臣和几位王弟排演得差不多了，您可要提前验收一下？”

　　“也好。”卫绍昀略一思忖后，点了点头，微微露出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朕还记得，咱们几位兄弟年幼的时候，冬日时也经常在太液池上冰嬉。”

　　谈起此事来，辽王朗声笑道：“这次蹴鞠赛，本来臣也想邀请陛下同乐的，但又担心陛下在越地生活了多年，怕是没怎么上过冰，要是损伤了龙体，臣等可就万死难辞了！”

　　听到辽王提起就封旧事，卫绍昀面上不显，实则心中难掩厌恶。

　　他当然不会真的怀念手足之情，方才那么说，不过是为了面子情罢了。

　　自己当年被先皇后百般陷害，他们可都是看热闹的人，尤其是辽王，仗着母妃受宠，自幼养成了个混世魔王性格，每次都数他最为幸灾乐祸。这次，辽王故意暗讽卫绍昀年少时就被迫早早离京就封，更是让他心中反感。

　　卫绍昀淡淡笑道：“朕虽然不能亲自下场，但看几位兄弟蹴鞠一场，也能尽兴了。”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从前自己在众兄弟中身份最低又如何？现今高坐龙椅、南面独尊的还不是自己。

　　辽王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讪笑道：“咳……那臣就代几位王弟多谢陛下赏脸了。”

　　晏同春见没自己的事，贴着墙根打算默默退下，却冷不丁被一道稚嫩的声音给拦住了：“父王！我要那个姐姐陪我玩！”

　　晏同春呼吸一滞，心惊肉跳地抬起头来看向声音的来源——广安郡主。

　　“小郡主认错了，微臣并非女子……”

　　辽王脸上顿时挂不住，赶紧捂住小女儿的嘴巴道：“陛下赎罪，广安她被臣惯坏了！您不知道，她从小就有个古怪毛病，见到个长得漂亮些的人便叫人家姐姐……”

　　像是为了佐证他的话，广安郡主扒拉下辽王的大手，略带娇蛮道：“父王！人家就要他陪女儿玩嘛！这个漂亮姐姐长得比咱们府上的所有姐姐都好看呢！”

　　卫绍昀焉能不知，辽王骄横好色，满院子莺莺燕燕，这广安郡主怕是也随了他的风流性子。

　　不过，这个小丫头的眼光倒不错，朕的宴卿确实殊色独绝——只可惜不是女儿身。

　　广安从小就没了娘，辽王一向娇惯她，闻言也扭过头来求卫绍昀：“陛下，您看能不能暂时将这位小公公借给臣用一用？”

　　不想让晏同春去伺候这个一看就难缠的金疙瘩，卫绍昀当即就皱眉打算否决。

　　“不——”转念想到什么，他又改变了主意，“罢了，宴卿，你一会儿便带着小郡主在周围转转吧。”

　　左右自己等会儿也跟着一起去太液池，应当不会出事。

　　——依照卫风之言，这次出门，没准会有“惊喜”呢。

　　虽然卫绍昀也犹豫过，这么做对晏同春来说是否太过残忍？但他很快又狠下心来，若不让晏同春亲眼目睹那绣娘的背叛，他又怎么会彻底死心呢。

　　帝王垂睫掩盖住幽深的眸色，将手侧的象牙笔仔仔细细挂回笔架上。

　　“高进禄，摆驾太液池。”

　　见殿内众人谁都没将小郡主的童言童语放在心上，晏同春提起的心缓缓回落，但仍不免汗湿重衣。

　　她本来以为自己今日要在小水洼中翻船，但没想到一场风波就这样轻易消弭与无形，这会儿帝王别说是让她哄孩子了，便是让她亲自上场踢蹴鞠她都无有不应的。

　　……

　　哄小孩子比晏同春想象中要难一万倍。

　　广安郡主虽然年纪不大，但精力却十分旺盛，再加上出生在冰天雪地的辽国，让随身伺候的丫鬟给她换了冰鞋后，在太液池边缘哒哒哒跑得欢快得很。

　　虽然太液池占地广阔，但晏同春还是生怕她跑到冰层中心去，被那边蹴鞠的大人们给不慎伤到，因此在岸上小心谨慎地虚护着广安郡主的小身子，不让她滑到中间去。

　　刚开始，广安郡主还为晏同春的美色所惑，乖乖听她的话不乱跑，但没过多久，任性妄为的性子便藏不住了，仗着自己穿着冰鞋，小身子一扭就往太液池中央滑去。

　　“你一点都不好玩！我要去找我父王！”

　　晏同春唬了一跳，刚想拜托照顾广安郡主的丫鬟去找辽王知会一声，可还为来得及转头，便看见一个鞠球自半空中呼啸而来，好巧不巧正是冲着广安郡主的方向。

　　她顿时也顾不上自己并不会滑冰的事情了，箭步冲上冰层护住了小家伙：“郡主当心！”

　　砰——

　　下一瞬，鞠球便结结实实砸在了晏同春的额头上。

　　由于晏同春本来就站在光滑的冰层上，鞠球砸过来的时候又带来了一股强大的冲力，直接将她整个人都掼倒在了地上。

　　“唔！”

　　晏同春本就纤瘦，身上没有多少肉，这回整个背部连同后脑勺都结结实实摔在了坚硬的冰面上，当下便疼得面色煞白，唇间克制不住地溢出一声闷哼。

　　岸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根本就瞒不住池中央蹴鞠的众人，记起在岸边嬉戏的广安郡主，众人大惊失色，顿时一股脑拥了过来。

　　“小郡主呢？”

　　“郡主没事吧？”

　　“不好！有人受伤了——”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晏同春只觉得耳边的喧哗嘈杂在一瞬间归为寂静，很快，围绕着自己的人群突然如潮水一般往两边散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健步流星地朝自己走来。

　　“晏同春！你没事吧？”

　　在看到晏同春如毫无生机的瓷偶一样躺在自己面前，鲜红的血液顺着他苍白的面颊一路流到衣领中时，卫绍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发觉惊动了帝王，晏同春强撑着从冰面上半坐起来：“咳咳……陛下放心，微臣没什么大碍……”
　　虽然她痛得眼前有些模糊，但还是依稀能看得清卫绍昀面色浓重到无法掩饰的担忧。

　　可晏同春刚坐起来，就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划过自己的侧脸，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才发现是自己流血。

　　她这才恍恍惚惚意识到，鞠球大概是正好砸中了自己头上戴的曲脚帽微硬的帽沿，以至于将额头磕出血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逞强！

　　卫绍昀的脸色登时更加难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将晏同春打横抱了起来。

　　“来人，传太医！”

　　太医？！

　　如果传了太医，自己女儿身的秘密岂不是立马就保不住了？

　　难道广安郡主今日真的要一语成谶？

　　晏同春昏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三分，脱口而出道：“不可！”

　　在对上卫绍昀朝自己投来的如利剑般锋锐的审视后，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表现得太过激烈了。

　　“陛下……”晏同春伸手揪住帝王小臂上的一小块布料，放软了语气哀求道，“能不能……不要请太医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