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海

　　莺儿不耐地“嘘”了一声：“先等表哥来了再说，不至于就到那种惨样儿。”
　　晚上周政齐到了，莺儿伏在他膝头，将周太太到访的事情说给他听，眼泪将他裤子都打湿。
　　“我这一生再不求什么，只有嫁给表哥，这件事我一定不愿放，便是因表哥是世上最好的男子，而又肯爱我。现在如此，老爷既不许，我的一切希望都在表哥身上了。”
　　周政齐抚着莺儿的鬓发，爱惜道：“纵然父亲不许，我一定会娶你。我们做的是一件大事，受些阻碍在所难免。”
　　“老爷派人来，我怎么办？”
　　“我将小五留在这里，一旦有事，只让他速去报我，不论做什么我都来的。”
　　莺儿不能放心。周太太说，老爷的手段不会温和，如果想一定赶她离开，恐怕不是小五能应付得了的。但周政齐态度很坚定，信心不少，她便不再说什么。
　　周政齐伸手去托莺儿，莺儿顺势起身，去解胸前的扣子，一面动作，一面泪盈盈道：“这一件东西，表哥不曾与我索要，因为表哥是君子；我也未想给过，是因为早梦想能做表哥的妻子，梦着留给新婚之夜的……我今天把它给你，是不是就能一定做表哥的妻子了？看在这分上，老爷是不是便不会拦着我们了？”
　　手上磕磕绊绊，一番话下来，只正好露出里面桂花色的小衣，缀着蕾丝花带的；上面是一段雪一样的纤美的脖颈，里面是隐显之间的胸脯，好不刺目。这样的一瞥，让人觉得她混上上下没有一处会是不洁不美的。
　　周政齐心也发乱，看着莺儿眼中的泪光，且无欲念，一时怜爱之情更甚。他心知以老爷对莺儿的藐视态度，是两人纵有了所谓“夫妻之实”也绝不屑顾她的，她毕竟不是谁家的小姐，谁为她支撑呢？
　　这话不可说，竟两手一拉，将莺儿衣襟严实掩住，又吻她额头：“不必至此！你只要信我就是。”
　　莺儿抬眼望着他，忽然觉得周政齐也并不错，并不那样一味懦弱退缩，又真心护着自己，原是很难得的。
　　两人静静依偎一会儿，周政齐忽道：“不知这一次，她怎么如此好心了。”莺儿是曾对她无礼的，以周太太素性，尚不至于尽释前嫌，如今反还出手相助。
　　“太太也是从卖花女儿来的，或许身世相似，可怜我罢。可见她本是很好的人，只因少时亏欠了，总要用言语着补，本性并不坏。”莺儿笑笑。
　　她是不计较任何原因的，只要一件事眼下让她受利，问那么多为什么，并无意义。
　　周政齐也笑笑，将她抱得更紧些：“傻姑娘。”
　　他可怜莺儿无邪善良，认定周太太必然有目的在里面，改日便会向他提条件。
　　周老爷的人来，不过就是在第二天，且是一早的时候。
　　索性莺儿每日起身很早，但头发也不过刚刚梳起来，还什么都没有戴，走到院子里，倒袅袅婷婷，颇有清水芙蓉之态。
　　她年纪轻，比之太太，似乎还要更美，阿通带着人来，看她携着刘妈单薄地立在那里，清简素洁，有些不忍心哄赶——本是少爷作下的孽，耽搁了人家姑娘，她必是一个没钱没家的，全要她来担负后果，也太不公平些。
　　“姑娘如有亲人，车马已在外面，我便送你去。车上有银元一千，姑娘拿了走，以后不再与大少爷相见就是。”
　　“我哪里也不去。”莺儿道。
　　“什么人——”门外忽然有人捉住了谁一般，闹起来。
　　“我是大少爷身边的人！”听得是小五的声音。
　　阿通等人来得这样早，原就是不想惹人注意的，于是外面的人提着小五衣领将他推搡了进来，一路踢踢踏踏，把满院子踩得凌乱，将莺儿几个月来辛苦建筑的桃花源践踏到泥尘之中。
　　“你今天不走也得走的。”阿通拧起犷眉，招收呼同行者上来。
　　虽有预料，莽夫粗汉径闯进房中去搜刮东西时，莺儿还是沥沥下泪。那边小五被反手抓在一个黑脸汉子手中，莫说是报信去，白着一张脸，好像自身也难保。
　　刘妈见这架势，料定此局必散的，便自跑进房中将放体己的小箱抱了来，连莺儿再不顾，只到阿通面前去恳求：“好大爷，我不过是一个雇来的老妈子，这里面的事情一概都不知道，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我是有家有口的人，不能耽搁在这里的！从此不论如何，我再不来这里。”
　　有人想拦，说焉知不是要去报信的，阿通看着不像，让她走。
　　小五被缚在廊檐下，远远地向着刘妈啐，刘妈也不理会，溜着边儿跑出去了。
　　里面的人胡翻了一遍，只扔了一个皮箱子出来，隔着窗子，也看见好多东西是打碎了，倒在地上的、散扔在床上沙发上的，西洋样式的小衣也掉在地上，胭脂水粉污了衣裙，真真是获罪抄家的架势。据说那口皮箱子里面是些日常用物，来人们也不问莺儿，只将她连带箱子一并塞到外面马车上就要走。
　　提防着送信给周政齐，小五自然也被捆在车上，不能够放过。
　　此地，邻着的只有周、华两家，虽还是闹出了些动静，先察觉的，不过是张淑文罢了。她本眠浅，早听到些不平的声音，但是孤身一个女子住着，不敢多事；又闻车马声离开，才让佣人去隔壁看看。那丫头回来，被骇得苍白，说到处都翻乱了，一个人都没有，各地狼藉。
　　“该不是遭了贼罢？”小丫头问。
　　“青天白日，哪里来的这样没遮拦的贼。”淑文摇头。
　　“那便是有人要赶她走了？我说，太太还是少管那边的事罢。”小丫头道，“咱们在这里，总也够不安全的了。况且自己还照管不过来，哪里能管得上那边的事？若只是这样丢开，也就罢了；万一再当面碰上回来落锁的，又该怎么办？”
　　淑文咳了两声，皱眉道：“我说一句，你有十句来顶我，我何尝说过要管这件事了？管不来，我知道的。”
　　言罢，拢一拢身上披肩，就往卧房里去：“我精神不好，再回去躺一会儿，早饭就不吃了。”她知道自己走在前面，那丫头后面还有白眼要翻。
　　闭上眼睛，就浮现出莺儿得意的面孔，嘴唇开开合合：“我们不一样……我一定嫁给他……你这样痛苦，怎么不回家呢……”不是得意么，任她如何呢。
　　另一边，周政齐总觉得心中不安，将手里事情抛给别人，坐了公司的汽车直往莺儿的小舍来，只看见是门户大开，满目狼藉，一个人影儿都不见。
　　他着了慌，又跑到隔壁去敲淑文的门；小丫头来开了门，故意冷着一张脸，他也不察觉，只问莺儿去了哪里。
　　俊秀的面孔惯常潇洒风流，此时焦急模样倒也可怜，那小丫头见了也不能再持冷淡，还是予告说有人马来闹过，带着走了，不知去了何处；又让他上刘妈家去找那势利眼老婆子问问，或许有法子。再赶到那里，也是无果，刘妈自然是一问而三不知的。
　　“你看到什么，且说就是！”周政齐恨不能将她手臂上骨头捏碎。
　　“唉，唉……”刘妈吓得两腿打颤，“一早上来了五六个人，说要送小姐走，她不答应，就把家里全都翻乱了，把小姐拉上马车……小五，小五是来了的，也被他们捉住按在车上……”
　　原来她是躲着看了才回来的。
　　听见是马车，周政齐方想到跑不了太快，还能追得回来。可是一则是不知莺儿被拉了哪里去，恐怕只有老爷知道；再就是老爷手底下的人怎会轻易听他的话，若不过是出城去了，即便半路截住，却也不是方法，更让老爷受了激，还不知如何收场。
　　那边刘妈看着，忽然眼睛一转，凑上来：“我有一句话，不知可不可以将功抵过呢？”
　　周政齐只攥着拳头，垂头闷想。
　　刘妈舔舔嘴唇道：“老辈子最注重子嗣之事，儿媳或许有得挑选，但孙子总不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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