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是极尽的白

　　宗白和魏倪十点钟就到市一中门口了，她们站在公告栏前，在分班告示前细细地找自己的名字，魏倪首先找到她的名字，在十班的下面，她激动地指给宗白和苏阿姨看，把手臂搭在宗白肩膀上，脸庞靠近，说话间呼出的温热气息直接吹在宗白的耳朵上，在宗白看来，这动作是过于亲昵了。

　　宗白掉了魂一般，同魏倪靠在一起，对方问出的问题，诸如以后可以经常到市中心玩，她都“嗯嗯”地简单应付过去。

　　苏阿姨凑上去，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果然一眼看到她女儿的名字，她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鼓励似的拍了拍魏倪的肩膀。

　　儿子魏晋已经在警察局里工作了，她所需要的，就是安安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女儿成长，毕业。

　　宗白尴尬地笑一笑，她从魏倪和苏阿姨的其乐融融中接收到很多信息，期待、鼓励，还有最重要的，爱。她真心希望魏倪和魏晋一家好，所以，当苏阿姨护送魏倪进入学校找教室的时候，她对着她们的背影殷切地挥了挥手，算是祝福，也算是作别。

　　宗白很快在五班下面也找到了她的名字，同时，她还注意到旁边张贴的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学费住宿费等明细，她的手碰了碰袋子，里面的钱是养母跟养父斗争所得，她把钱藏在大鹅的窝里，这才避免了被养父掠去，但这笔钱交了学费和住宿费后，就所剩无几了。

　　她一个人站在人群中，一只手提着一个蛇皮袋，袋子里是一床薄被和一床褥子，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蓝色的桶，桶里装着从家里带来的一盒肥皂，还有一个刷子和几个晾衣架，身上则背着一个鼓鼓的书包，书包里装着她认为可能用得上的词典，笔记本，剩下的空间，就被几件换洗的衣服塞满了。她拥有的东西太少了，除了这些，就只剩下头脑，背负的却又太沉重了。

　　人流经过，蛇皮袋哗啦哗啦地响，她如同一头山间小兽，忽的从森林来到水泥城市，一脸的不知所措。

　　装被子的系带有点细，勒得手生疼，她索性放下行李，走到路边坐下。来来往往的家长，大都拎着打包得漂漂亮亮的行李，带着他们的孩子，开开心心地去学校报名。她鼻子酸酸的，把脚往里缩了缩，脚上穿着的是她唯一的鞋，一双破旧的穿了一年的帆布鞋，已经褪色了，两侧有些开胶。

　　她坐在路边，想着她只有这么一些钱，就算上了高中，也没有钱吃饭。

　　她就这样想着，然后肚子就饿了，还没到正午饭点呢。她真的羡慕老羊倌的两头羊，只用吃草就行了。

　　她扛着行李，逆着人流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面馆，也许是没到饭点的缘故，面馆空空的，只有一个阿姨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她看了看价目表，可以接受，然后轻轻地唤醒阿姨，点了一碗小面。

　　等小面的时候，她意识到，她必须要操心好自己的一日三餐了，剩下的钱大概只能维持半个月，省一省的话，可以维持一个月。

　　小面端上来了，宗白听到那个阿姨问她：“你知道有学生愿意做钟点工的吗？”

　　对宗白来说，那就好像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狠狠地点了点头说：“我愿意做。”

　　阿姨说，每天中午下课了去刷盘子，可以管一顿饭，每个月六百块钱。交谈中，她得知宗白是新生，要军训一星期，故提出等七日军训结束了，再去刷碗。

　　“谢谢您，真的太感谢了。”宗白猛然抬头时，刚好对上阿姨温柔的目光。

　　“吃吧吃吧，哎，你看我，忘记这茬事了，光吃面条怎么行嘛。”面馆阿姨给宗白加了两个煎蛋，然后递上一杯茶说，“别急，慢慢吃。”

　　宗白把行李放在高一五班教室门口，进教室的时候，刚好看见讲台上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老师，老师看见她，严肃的脸瞬间温和，他站起来，问道：“你是宗白吧？”

　　“嗯。”宗白把录取通知书递过去。

　　“我们班就你没报名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担心了好一会儿，你在这里签字吧。”男人收下通知书，把一个点名册推过来。

　　宗白很容易就找到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行，握着笔慢慢地在后面书写。

　　“我叫蒋高川，以后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你还没吃饭吧，赶紧去吃饭，出门右拐是食堂，宿舍在教学楼的后面。”

　　“嗯嗯，谢谢蒋老师。”宗白把笔还回去，随后背着硕大的书包转身。她痛恨自己的怯懦，想不明白，为何在一天里，她就从李老师口中的机灵鬼，变成了现在木讷寡言的人。

　　到了宿管阿姨指定的宿舍，里面有六张床，其中五张已经铺设完成，靠门的一张光秃秃的，那应该就是她的了。

　　她拆开蛇皮袋，依次取出枕头、被子、褥子，枕头没放好，从床上滚落，掉在宿舍门口的位置，她走过去捡起枕头，枕头鼓鼓的，被撑得露出一条缝，透过缝隙，她无意间发现里面填满了装水果用的泡沫袋子。不是棉花，甚至不是碎布，是泡沫！养母亲手交到她手上的泡沫，她心里隐隐刺痛了一下。

　　门被推开了，几个室友笑嘻嘻地走进来，每人手里都提着一袋水果或零食，几人看起来已经熟络了不少，看见宗白后，也客气地同她打招呼。

　　宗白马上把枕头藏好，她知道，学校里有很多同龄人，但并不意味着有很多共同点。

　　下午蒋老师讲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开始收学费，接着同学帮忙发放新课本，所有事项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最后发放了军训的服装以及两套校服，同时需要补交一百块钱的服装费。这笔额外的开支，再次压缩了宗白生存的空间。她变微弱了，不仅是身体上，还有心理层面的，像天明时分的星星，即将淡去。

　　晚自习结束时，蒋老师提醒第二天早上军训，切勿迟到。

　　她一个人走出偌大的教学楼，寂静地目送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回宿舍，像小鸟一样轻盈且欢乐。

　　夜深了，她裹着被子躺在窄窄的床上，宁静的宿舍里，偶尔只传出舍友几声轻轻的呓语，她坐起来，往外面张望，透过窗户看见一小片夜空。

　　眼前的路，对于她而言，似乎就像这夜一样，漆黑一片，毫无希望。

　　肚子仍然会饿，她晚饭压根没吃，只是假装去食堂晃了一圈，大概了解了一下价位。恍恍惚惚之中，她突然想知道，今夜老羊倌身处哪座高山，养母是否安然入睡，魏晋又在何处奔波。

　　她轻轻叹口气，而后又躺下，安慰自己道，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次日清晨，操场上站着二十几个班的学生，他们通通穿着绿色的军训服，整齐排列。

　　绿蚂蚁。

　　一群绿蚂蚁。

　　这个称谓，是高二高三的学长们赋予他们高一新生的。特别是当他们集体前往食堂的时候，学长们叫嚣得更加厉害，敲着饭盒，大声嚷着，并且总是和他们的集体队伍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宗白刚站在队伍里，心里就泄了劲，肚子里空荡荡的，她得集中全部精力应付饥饿，熬到中午就好了，腰带已经尽可能地拉得紧了，裤子却还是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

　　她绷直了身体，站在队伍中，痛苦却一言不发。

　　教官走到队伍面前，说：“你们是来吃苦的，不是来旅游的。”这确实也是事实。

　　他继续说道：“有事打报告，不要随便动来动去，像什么话。”

　　教官接着把帽子半扣在头上，用军人独特的嗓音吼着：“有些指令，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不要装懂。还有，今天才站这么一会儿，有的同学就受不了了，身体怎么这么差。”

　　站了大半天，太阳爬得老高了，才开始训练走正步。

　　一群神经高度紧张的小绵羊，被一个精神高度亢奋的男青年带到操场一角，踩着五十米跑道的白线，一个口号踏下一步。所有人的脚尖都绷得紧紧的，两只手臂一前一后抡出去，萎靡的态度似乎能够感染到步伐，踏得是那样慢。

　　大教官经过时，还表扬道：“踏得慢，好好好。”宗白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一天的目标就只剩下等午饭了。

　　集体一下子由散漫变得有秩序，刚开始几乎每个人都表现出不适应，有些人特别反感教官，反感他的训斥，反感他的语气，最后生成几个刺头，他们硬是反着指令的要求摆动作，下场就是被罚跑操场十圈。

　　扪心自问，教官除了说“你是什么玩意嘛”，似乎也并没有其它训斥了。

　　一上午的军训结束后，宗白饥肠辘辘地奔赴食堂，她打了一个馒头和一份小菜，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匆匆将馒头塞进嘴里，再夹了一筷子的小菜咽下，动作太快，差点噎住。

　　“你这伸筷子的速度跟拼刺刀差不多呀。”一个留着斜刘海的女生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取出一枚发夹，固定住刘海，夹起一个鸡腿，放在了宗白的碗里。

　　“你好，我是季佩佩，同你一个宿舍的，军训时站你左边，你叫什么？”女生笑了笑。

　　“宗白。”

　　“那我们以后就是饭友了，好有缘在这里遇见你。”

　　宗白瞅了瞅正在吃饭的季佩佩，她的鼻梁和下巴有些钝，显得没那么秀气，脸庞也比较圆润，皮肤虽然有些黝黑，但却散发出健康的光泽，像小鹿顺滑的皮毛一般。

　　两人吃完饭一起在校园里转悠，季佩佩哼着自己现编的小曲，很是得意：“儿呀儿呀，我是你爸爸，可是我，还没有老婆，所以你还没有妈妈……”

　　“你有没有发现，这首小曲特别治愈？”季佩佩脱下军训外套，裹在头上，恬不知耻地问道。

　　“没觉得治愈，倒是发现你现在像个绿色的大鸡腿。”宗白为季佩佩的哗众取丑感到一丝忧虑。

　　“不，我是个牛角包，并且还是个夹心的，你看，我要淋酱上去。”季佩佩挥舞着手中的可乐，装作要倾倒下去的样子。

　　就在宗白嬉笑着去抢夺可乐的时候，操场里发出欢呼的声音，她往远处瞅了一眼，一场男子篮球赛正在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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