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心

　　周婉如看着阿筝原本微微含笑的面庞逐渐冷凝下来，不禁感到有些担心。

　　她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筝姐，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那边阿筝阅罢纸卷，只立在原处安静地思索着什么，对周婉如的问话并未回应。

　　片刻之后，她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就着微弱的火星将纸卷细细焚烧殆尽，这才回过头来，对着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周婉如轻声说道：“原本我想带你去盘郦县的，只不过现下事情有变，想来是去不成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可愿意……”

　　周婉如不自觉地敛声屏气，攥紧了手中的包袱。

　　她本想不等阿筝说完便立即回答愿意，但又生怕这位带她逃出生天的仙女下一句便是要她去自寻前路，接着离她而去。因此“愿意”二字便只是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阿筝见她紧张不已的模样，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柔声问道：“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前去敏杭县城？我在那边也有些熟识的人，可以给你暂做个落脚之处，之后你或走或留，我都不会过问强求。”

　　周婉如闻言，怔在原地半晌，方才大大松出一口气，惊喜万分地叫喊起来：“愿意的！我愿意的！姐姐要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就是！”

　　——姐姐。

　　周婉如这一句脱口而出的称呼，于转瞬之间将阿筝的思绪捉住，从如今的炎炎盛夏，带回了五年前那个偏远小镇的初秋之中。

　　那个时候，在小镇上的那间大宅子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小小的、可爱的、将自己满腹信任与喜爱全部交托于她之人。可她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对那人撒了谎、失了约，连一声“再会”也未能当面说出口，从此便再无相见之日。

　　想起洛天城那张圆滚滚、一见自己就笑眯了眼的白嫩脸蛋，阿筝心中一涩，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年前，她在天枝山上学艺略有小成，被师父凌昔准许下山历练，第一件事情便是掩了面容，悄悄地回到泉阳镇上，想去暗中看上洛天城一眼。

　　怎知等她到了地方，却只见到原先的洛府私宅已成了一片荒废许久的残垣断壁，再无人迹可寻。更有甚者，不单是洛府，连泉阳镇的其他人家，都比两年前她尚在时荒凉许多。

　　她在镇中打听了许久，才从一些还剩下的老住民口中听说，两年前，也就是她离开泉阳镇没多久后，不知打哪里来了一群山匪，趁夜将整个镇子洗劫一空，洛府私宅作为镇上唯一一个出名的大户，自然首当其冲。

　　那不堪回首的恐怖一夜之后，洛府之人死的死，逃的逃，时年五岁的洛天城也在那日之后失去了踪迹。

　　或是死了，或是被谁捡去卖了，谁也不得而知。

　　得知此事后，阿筝破天荒地主动联系了秦昭。

　　那人虽因着凌昔的要求不曾上山，但在她学艺期间，日日都架着顾锦琰往山上送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书信、日用小物，她照单收下，却因不知如何回应，一次都未曾回复过对方。

　　这一回为了洛天城，她不得不主动开口请求，试图以秦昭在江湖中的人脉力量助她寻人。但是花费了数年时间，至今仍是没有得到任何的线索。

　　她有时夜半无人想来，自己入府不久便间接害死了洛天城的乳娘张妈，被赶出府后又累得人小小年纪便遭逢大劫，以至生死不明。虽从不肯在这一点上退步吃亏，但如今看来，自己或许真是有些应了董旭曾叫骂过的那些话——

　　“活脱脱一个丧门星！”

　　思及此，阿筝不禁自嘲地哼笑一声，引得身旁的周婉如投来好奇探究的眼神。

　　周婉如暗暗琢磨了半晌，也未品出这个哼笑有什么深意，只在心中深深觉得阿筝到底是个神秘莫测的世外高人，所思所想又岂是寻常人可以理解体会，心中的敬意更是深了几层。

　　直见着阿筝一个人走得远了，她才回过神来，赶忙加快脚步，眉眼放光地跟了上去。

　　-

　　敏杭县位于奉淸县东南方向，是个比奉淸县与衡垣县都要更大的城镇。

　　对于平民百姓来讲，这里或许只是一个十分平常，靠近水边的富饶鱼米之乡。但对于他们江湖之人而言，这里则是武林盟主所在，等同于江湖京城一般极为重要的地方。

　　阿筝先是于城内一家相熟的酒楼安顿好了周婉如，随后独自一人漏夜来到了城内角落的一间茅屋小院内。

　　这小院儿地处偏僻，隐藏在一些贫民房舍之间，纵是细细巡看过去也毫不起眼，却是她与秦昭和小锦约好的一处藏身议事用的暗桩。

　　此时夜深人静，四下一片漆黑，只有这茅屋的窗缝间向外露出了一丝丝昏黄的暖光，好似这无尽夜幕中的一盏指路明灯。

　　看来是有谁先到了。

　　阿筝动作轻巧地绕过杂草丛生的篱笆，无声无息地进入院中，轻轻在房门上扣了颇有规律的几下，随后不等屋内人回应，径自推门入内。

　　屋内亦很是简陋，家什却算齐全，一概被人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颇有些温馨小家的模样。

　　角落的木桌旁，一个身影背对着她，正在拨动桌上油灯的灯芯。火光随着那人的动作闪闪烁烁，映得那人的身影忽明忽暗，飘忽不定。

　　阿筝返身关紧房门，回过头来对身影问道：“怎么是你？小锦呢？”

　　那人听到问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

　　一身华贵的银袍闪亮，俊朗无匹的脸上笑意盈盈，竟是比那跃动的火光更加耀眼。

　　正是久未见面的秦昭。

　　秦昭见阿筝久不肯同自己联系，一来却先去问候顾锦琰，有些老大不乐意地嘟囔道：“那个臭小子年纪也不小了，自己爱上哪里去便上哪里去，我怎么能知道？”

　　说着，他顺手替阿筝拉开一把椅子，眉目含笑地看着人坐下，又问道：“怎么来得这么晚，我等了你一日了。”

　　“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阿筝顺势坐下，拿起桌上早已备下的热茶，缓缓饮了一口，“那传书是你叫小锦发给我的？”

　　秦昭另找了对面的一把椅子坐下，半身趴在桌上，双手托腮，乐呵呵地瞧过来：“我只同他说，我有事要先往敏杭来，没法子在盘郦那边等你了。谁想他还挺上道，竟传书叫你先往这里来，倒也不枉费我平日对他这么好。”

　　阿筝想起小锦如今十来岁了仍是孩童般咋咋呼呼的模样，不由温柔地牵了牵唇角：“你叫我来做什么？”

　　秦昭坐直了身子，也跟着笑道：“并非是我叫你，而是顾长明。他日前传书给我，让我唤你过来的。”

　　阿筝饮茶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后将茶杯放回桌上，微微蹙眉，疑惑问道：“顾长明？他与我又不曾在哪里见过，为何要寻我来？”

　　“这有什么稀奇，必定是顾锦琰这臭小子返家之时，将你入门之事告诉了他的好爷爷呗！”秦昭双手交握枕在脑后，全身倚在椅背上轻轻摇晃着，不甚在意地回道，“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即便顾锦琰不提前说，过后你正式出师，也还是得先来拜见一下他这个现任武林盟主的。”

　　“……”阿筝有些厌烦地叹了口气，“那你来又是做什么？”

　　“我来陪你呀！”像是终于等到阿筝问出这一句重点，秦昭一双圆润杏眼登时亮出烁烁星光来，“我可是几日几夜未曾合眼，好容易才在半月内将那几个难缠东西处理掉，留出空儿好过来陪你的。你瞧瞧我这眼睛——”

　　他凑近阿筝跟前，伸出修长的指节指了指自己满是血丝的双眸：“都快红成个兔子了！”

　　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拂过脸颊，带来一阵令人心烦的闷热，阿筝一时心头忽动，抬手在秦昭额前用力弹了一下，疼得秦昭“哎哟”一声又坐回椅子上。

　　她看着男子那一脸委屈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脸皮厚实如你，竟也能感觉到疼么？”

　　秦昭假模假样地捂着心口哭诉道：“旁人我不敢说，若是你，哪怕只是用严辞说我两句，我这心也疼得厉害呢！”

　　“别耍贫嘴。”阿筝对于秦昭的油嘴滑舌早便习惯得很，面上丝毫不见动摇，“你还未说，顾长明到底是叫我来做什么的？”

　　见阿筝言归正传，秦昭这才叹了口气，凝下神色认真道：“虽未同我详细说明，但我想应是与那落山岗有关的事情。”

　　“你是说落山那群自立门户的野贼？”

　　“正是。”秦昭赞赏地笑笑，伸手将面前的茶壶用内力暖了暖，又将阿筝方才并未饮尽的茶水随手倒掉，倒满了一杯新茶递过去。

　　“那群野贼本不足为惧，只是前几年不知哪里来了个领头的，倒是颇有些手段，将这群不服管的山贼收拾得服服帖帖。最近几年更是大肆张扬，声势浩大地做了几起算得上有名的大事，已隐隐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阿筝看着茶杯上袅袅飘起一片朦胧的雾气，沉声道：“我只听闻他们专与朝廷作对，对江湖之人却并没什么大的危害，还曾放话说会顾着昏庸朝廷顾不上的平民百姓。若真是这样，那发展起来也未尝不可。顾长明难道心眼如此之小，就连这个也容不下么？”

　　“想必你也知道，顾长明能稳坐盟主之位这么多年，可不单单是靠他家那个不外传的剑法秘籍。”秦昭微笑道，“想要位子稳，江湖草莽之流自然靠不住，不可能不去与朝廷沾上些什么关系的。”

　　阿筝抖了抖鸦羽一般的纤长眼睫，面上露出些许淡淡的嫌恶。

　　“我叫顾锦琰唤你来时，也曾同他暗暗地打听了一点儿消息。”秦昭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量，又厚着脸皮往阿筝那边凑了凑，“听说这次落山岗的人劫走了一批本该运往黄河水患灾地的官粮，大大惹恼了管这事儿的大官人。那官人想清理掉这群山贼，将被劫走的官粮寻回来，因此便找到顾长明头上了。”

　　阿筝惊讶地睁大双眸：“这种事情不上报朝廷派兵清剿，找顾长明做什么？”

　　秦昭像是很感慨阿筝的天真，冷笑道：“这不过是官场常有的事儿。那群贪官层层剥削，早把粮扣下，另换了些其他的东西填补这个空。说白了，落山岗的山贼也不过是黑吃黑罢了。那些官员早已同朝廷宣明粮草分发到位，如今又怎么敢上报被劫之事呢？其实真要细究起来，这事儿原不该顾长明来管，但他与那大官人有些搬不上台面的渊源，一时也不好推脱，只得应承下来。他自己师出无名不好动手，便想到寻我们去私下处理。”

　　阿筝闻言，神色凝重地沉默了半晌，最后站起身来，冷声道：“我曾与母亲发过誓，一生不与官场人有任何瓜葛。你明日便替我同顾长明说，这事恕我帮不上忙。”说罢，也不再去看秦昭面色，抬脚便往门外走去。

　　秦昭也并未拦她，只等人将将走到门口，伸手去拨动门闩之际，在她身后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幽幽叹息。

　　阿筝停下动作。

　　“若是我说，当初洗劫了泉阳镇，害得洛天城至今下落不明的，就是这群山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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