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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中)
从那时起,长达整整一年的时间,君息再也没能离开神梦宫半步。
大祭司以“王君圣体欠安,不宜搅扰”为由,将他拘禁在自己的寝宫里,却在每天午夜极阴时分,握着冰冷锋锐的匕首,撕去他的衣衫,一刀一刀,在他躯体上精雕细琢,落下一个繁复的法阵。
白天,所有的政务以奏折文书递进神梦宫,由他亲手批阅、处置。偶有臣属觐见,见他日渐憔悴,便都以为他果然只是“欠安”。
他安然高踞王座之上,不动声色。任谁也无法发现,高贵华丽的衣袍下,那些夜晚刻就的累累伤痕会用一整个白昼,在如同无数蛇虫细细咬噬般的痛苦中逐渐愈合,化做层层叠叠、蜿蜒曲折的线条和符号。
大祭司根本不加防备,王君却甚至找不到任何求救的机会。
那人容色如冰,平静冷漠,像是冰封万年的湖面,只一双眼瞳中翻涌着凶煞魔气,淡淡道:“你若告知一人,我便杀一人;你若告知百人,我便杀百人;你若告知全族,我便即刻杀尽全族。”
仿佛没有尽头的日日夜夜,君息只能带着无尽的绝望,承受着无休无止的痛苦,眼睁睁看着天道震怒以至亡国灭族的惨祸不慌不忙向他步步逼近。
不得反抗,不得解脱。
他不知道活偶人的邪术究竟从何而来,却知道那人极其看重它。
他怒斥过,哀求过,劝说过,痛骂过,流过血也流过泪,甚至无数次尝试过自尽,即使不为自己,也为了无辜的数十万族人,试图让已经走火入魔的人放弃执念,回头是岸。
但却无济于事。曾经纯粹真挚的学兄、如今残忍嗜血的厉鬼不为所动。
然而以凡人之躯承受此等邪术的反噬之力,能挺过去的万中无一。
法阵的一角将要刻划完毕之时,君息无端从那张素来如冰似雪的面容上感知到了一点如临大敌的气氛。
彼时他已经被那支仿佛带着诅咒的匕首和永无休止般生割血肉的痛苦折磨到几度崩溃。神识都将要断绝的时候,那人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担忧却突然像是给他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灵力。
莫非今日的进程很危险,甚至可能会让他当场死亡?这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王君已然将要沉沦进一片虚无的脑海里,竟令他生出了几许期待。
他强撑着一丝清明,估摸着已是今日的最后几刀,少昀紧绷到了极致的时候,十分从容地骤然放任神识溃散。
他只有一缕残魂,倘若失了神识,几乎必死无疑。
世间行走一趟,生生死死都不由自己做主。现在,他想争一争死亡的权力。
浑浑噩噩之中,君息恍惚像是回到了曾经。
他们为了摆脱傀儡身份、不再受制于人,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将一切,性命、退路、未来,都交托给对方的曾经。
那时机缘巧合,兼以精心谋划之下,他们联合另一股隐藏势力“异乡人”,一举铲除了宣武侯与老祭司,真正掌控了纯阳大权。
但宣武侯把持军|政大权上百年,是纯阳真正的主宰,老祭司根深蒂固,死忠于二人的朝臣几乎占了六成乃至更多。
因着牵连甚广,天街贵胄世家空了一大半,王城各级牢狱甚至为之爆满。
如何处置,却是个很大的问题。
倘若“只除首恶,胁从不问”,那他们的举动将毫无意义;倘若杀一半放一半,那些侥幸逃得性命的人终将成为下一次动|乱的根源;倘若尽皆斩杀,天启殿将为之一空,且政|事必将有一段极度混乱的时期。
朝堂上其余的臣属中,也有诸多明里暗里不服这两个尽人皆知的傀儡的。
君息思虑过重,难以正常饮食,甚至整夜辗转不得安寝,即使有少昀的宁神诀,也每每只能稍许迷糊一会儿。然而任凭他如何打算,却始终不得要领,难以决断。
他也曾动过当朝斩杀的心思,却终是顾忌着朝堂上人才凋敝,与史册中万载骂名,一时有些犹豫。
眼见他日甚一日地憔悴衰弱下去,大祭司终于忍无可忍。
那天他梦中惊悸,神识似有所动,骤然惊醒,发现寝宫落了结界。旁人可以自由进出,唯独他出不去。
他大概猜到了少昀要做什么,暗暗心惊,当即祭出千幻剑阵,几经周折,终于冲破禁制。
待他突兀地闯进天启殿,少昀骤然回首,却一道符咒落在他身上,让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朝堂上的一切却透过珠帘映入王君的眼瞳。
即使殿门大开,整个天启殿内依然充斥着浓烈到几乎要堵塞口鼻胸腔的血腥味。一声叠一声的惨叫、怒骂、哀嚎和着厚背鬼头刀砍入血肉骨骼的唰唰声、膝盖跪倒人头落下尸身倒地的沉闷咚咚声、鲜血狂冲而出在地上流淌的汩汩声交织在一起,以及兵士的甲胄叮当,脚步匆匆,是人间新开的屠场,是死神狂欢的戏台。
深渊炼狱,不过如此。
隔着王座外的重重珠帘,能影影绰绰看见原本庄严肃穆的朝堂上跪满了黑压压的人。洞开的大门外,沉默冷酷的兵士押解着更多的人,排着队地缓缓进入这炼狱,鞋靴踩着黏腻的血河,像是坠着无数怨鬼,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那些都是死忠于宣武侯和老祭司的臣属和家眷,以及其亲族。
曾经的贵胄公卿不断地被押进天启殿,只消片时,又被拖出去。他们魂魄脱离躯壳,鲜血洒满朝堂,头颅悬挂在大殿上,血肉扔进乱葬岗,很快将化为尘泥,自此消失于天地间。
君息身处这修罗炼狱,震撼到无以复加,神识一时空白,连呼吸都停滞住。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对手,政|敌,留着早晚是祸患,但,如此之众的人,那人竟果真毫不犹豫地下令,将他们全数当朝斩杀!
少昀挡在他身前,挡住了他所有望向珠帘外的视线,垂下目光看了他片刻,漠然道:“你不该来。”
就在这时,朝堂上传来老祭司一声苍凉的嘶吼:“孽畜!你屠尽纯阳重臣,屠戮众多族人,难道就不怕在天地间记一笔嗜杀之罪吗?!”
大祭司长身玉立,红衣烈烈,面容如霜雪般冷白,瞳仁中煞气翻涌,嗓音冷漠寒凉不似活人:“嗜杀之罪有何可惧?”
王君终于清醒过来,目光中已带着恳求之意,要他解开禁制。
即使天地果然要记下这笔罪孽,那也该他们共同承担。
少昀握着他的肩臂,凶煞血腥的眼瞳中含着些莫名的情绪,声嗓却冷淡:“你是王君,是要将贤能之名载入史册的人,不要沾染血腥。交给我就好。”
然后唤来宫人,将他带回了寝宫。
纯阳的太史台向来独立于朝堂之外,秉笔直书,临文不讳。即使是二圣,也无权干涉。
后来的史书上记载,“昀素残暴,天性嗜杀”,一日一夜间,“天街尽踏公卿骨,朝堂遍挂权贵头”。
大厦倾颓,锦绣成灰。一番堪称暴虐的株连之下,昔日歌舞升平的王城,瞬间化为人间炼狱。从天启殿御沟流出去的血将护城河水尽染赤红,城外乱葬岗尸体堆积成山。
第二日朝议之时,天启殿之上挂满人头,都是此前反对最激烈、最忠心于宣武侯与老祭司的臣属们所有。血水滴沥,以至于朝堂的血腥味三月不散。
他得以顺利掌控权|柄,渐渐成为部族口耳相传、人人称颂的明君;那人却由此在青史上、在天地间,留下一笔残暴嗜杀的罪名。
然而,隔着轮回的记忆中,君息最后听见的,是老祭司临死前沙哑哀怒的斥骂声:“你们罪孽滔天,我将禀告天地神明,诅咒你们永生永世自相残杀,不得好死!”
那一声“永生永世自相残杀,不得好死”穿透珠帘,穿透天启殿,穿透时空,回荡在许多年后,应了诅咒的人昏迷时的梦里。
他原以为极度虚弱之下,关键时刻散尽神识必死无疑,却没有死成。
君息醒来的时候,恶魔倒伏在他身边,气息幽微,仿佛一口气随时都会散了。
少昀衣襟大敞,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无意识地颤抖着。胸膛上一个血窟窿,心脏处有什么活物在里面不住地拱来拱去,传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王君虽不擅符蛊咒术,却也曾听大祭司说起过一些。
那人明显是怕他一心求死,或者撑不过去,竟以借命共承之术,将反噬全数转到了自己身上,又以符蛊噬心,撕咬魂魄,要在极度的痛苦中残留一丝神智。
他一时心碎如死,对那人、对命运的憎恨、愤怒、无力……种种痛苦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最终汇合在一起,化成一滴不可遏制的悲哀和绝望,自眼角沁出。
他不明白上天为何要如此折磨他,既让他遇到一个两心相悦,对他毫无保留的人,又让他们一世无缘,终身不得妄动私情,以至那人最终执念成魔,为了得到他,疯狂之下,再无顾忌,甚至不惜毁了他也毁了整个部族数十万条性命。
这个魔鬼用尽手段,要将他的躯体和神魂都强行拘禁在世间,活生生受着他给予的一切。痛苦,屈辱,罪孽……
长达一整年的炼制,他承受了无尽的痛苦,那人更是替他担了大部分反噬,几番濒死,全靠着残忍的手段才保住心智不灭。
随着法阵的逐渐成型,君息慢慢感知到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变缓,脉搏一点点消失,血液一点点凝固,呼吸一点点减弱。
相较于躯体上的折磨,心里的痛苦更令他恨不能就此形神俱灭。
他的学兄像是被什么怪物吞噬了似的,丧心病狂;数十万族人将因着他们的罪孽,承受天罚灭亡。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谁也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成一个不为天道所容的诡异邪物;只能眼睁睁看着少昀一天一天,日甚一日地疯狂魔化;只能眼睁睁看着整个部族一步一步,堕入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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