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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林茗选择了要去参加成人礼。
尽管他知道,那天的仪式和音乐,那天在场的其他人的父母亲,那天他的同学们与自己亲人的互动,每一项都是一注撕裂的疤,每一项都会撞得他头晕目眩、心如刀绞。
但他还是要去。因为他知道妈妈也会在天上看着这场仪式。妈妈一定不希望,在他的同龄人依次走过那扇代表着人生新篇章的拱形门时,而他躲在一个角落里哭泣。
而为了能像其他人一样走过那扇门,他需要用较其他人更多千百倍的力气。——在一开始的同学代表发言阶段,他就有好几次都要喘不过气来。有的时候是哭的,有的时候则是因为心疼,肺也疼。陈澈老师站在他身边,一只手从西装里抽出面巾纸来递给他,另一只手轻轻拍他的后背。
尽管他一开始就料到自己的样子不会好看,所以从一开始就站在队伍的最后,但还是迎来不少同学打量和探寻的目光。不过,这些目光都来自于其他的班级,而林茗所在班的大家没有任何一个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向他,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向他,这让林茗心生感激。
自从母亲过世以来,有些同学直接过来安慰他,有些同学则留了一些东西和纸条给他,剩下的同学虽然没有来跟他产生什么接触,但也都自觉地不去讨论这件事,也有意识地不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他知道,大家无一例外地都在尊重和关照他。
陈澈老师似乎也注意到了那些目光,他看了眼林茗,确认林茗神色缓和些了,就稍稍向前站去,把林茗尽可能地挡在他身后,从而隔绝在那些目光之外。
陈澈老师的背影,仍然孤峻颀伟,但看起来有些落寞。林茗此时才突然转过弯来,这些同学之所以往这里看,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多难看,而是因为林茗身边站着的是陈澈老师。
他是老师,是班主任,是数学组长,也是学校里名声在外的陈澈。而此刻,他不在班主任席位上坐着,也不在领奖台旁等候,而是站在林茗身边。
而陈澈老师,也许是在为这些目光自责。
林茗真怕陈澈老师回头向他说一声抱歉。陈澈老师对他的恩情,已经是戴天履地、山高海深,林茗也已经是无以为报。倘若陈澈老师这个时候还要说一些歉意的话,林茗会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
好在陈澈老师最终也没有说什么。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林茗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就这样,林茗站在陈澈老师的身后听完了一项项流程。而陈澈老师全程无言地站在他身前,也没有什么动作。但在林茗有一次险些摔倒时,他迅疾地出手,拽住了林茗的胳膊。除此之外,他都像一座小山。
仪式的倒数第二个步骤,是要求学生和家长交换礼物。
林茗低着头,神情窘促:“老师,我没给您准备什么。”
“嗯。没事的。”
“您也不用...”
林茗还没说完,视野中就出现了陈澈老师素白清瘦的手。那双手还托着一个黑色丝绒的长方形盒子。
林茗紧张地抬起头:“老...老师,我不能...”
“没事的。”
陈澈老师平静地望着林茗。他的眼神沉稳而温和,林茗在他的注视下,很快也平静下来。
他颤抖着手,接过那个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副眼镜,金色的,细边框的,在阳光下煌煌生辉。
这是上次他和陈熠然陪陈澈老师去换眼镜的时候,他曾经盯着看了很久的那副眼镜。当时店员小姐走过来,问他要不要配一副,林茗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近视,就不配了,谢谢。店员小姐好奇问他,不近视,怎么看眼镜看的那么入迷,林茗小声嘟囔着回复说我想当老师,我觉当老师就应该戴眼镜...店员小姐笑起来,说你这个小哥真有意思,陈熠然还在一边儿跟着点头,说我哥哥就是可有意思啦。
“老师...”
“没有度数的。”陈澈老师轻声道。
那个时候的小县城,偶有女生戴个装饰性的平面镜,也是十分新奇的事情,更何况林茗一个男生。而且他想戴的,也并非是为装饰而生的镜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功能性眼镜。可陈澈老师,就是不会觉得他的任何一个愿望荒唐。
“谢谢老师...”
林茗只觉得眼泪又要流下来了。这个时候,他听到台上的主持人说:“请孩子们,给爸爸妈妈一个拥抱吧,跟他们说一句辛苦了。”
林茗对于自己身体的注意力,突然就离开那眼泪,而是被一下子猛烈的心跳吸引去了。陈澈老师的脸上似乎也有一丝茫然。
在一派感天动地的气氛里,他们两个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林茗心虚地扫过一眼其他人,陈澈老师低着眼睛不语。最后林茗一咬牙,伸出手去,从陈澈老师的身侧穿过,环住了老师的胸膛。
“老师辛苦。”林茗飞快地说。
陈澈老师似乎有些局促不安,最后他的手才像羽毛一样,极轻极轻地落在了林茗的后背上。
“不辛苦。”
林茗的手感受到来自陈澈老师的轮廓,坚实的、厚重的;他的皮肤感受到来自陈澈老师的的体温,热的、烫的;他的耳朵感受到来自陈澈老师的心跳,鲜活的、有力的。
仿佛他已经死了很久,但眼前爱他的这个人是活着的。只需要这样就够了。
林茗忽然低声道:“老师。”
“嗯。”
“我想妈妈了...”
陈澈老师微微一愣,然后,他试着收紧了一点手臂,接着又收的得更紧了一点。
林茗能感觉到,他也在难过。
林茗鼻子狠狠一酸,什么都不想顾了。
但他到底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任由眼泪肆意流淌。他的眼泪濡湿了陈澈老师的衬衫,那一块儿棉料很快就变了颜色。
陈澈老师身体一滞,却把他抱得更紧了。
等到其他人差不多都结束了这一环节,陈澈老师才低声在他耳边道:“林茗,我现在先放手,等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林茗回过神来,一边急忙点头,一边放开了抱着老师的手。陈澈老师则是轻柔地撤了手之后,又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面纸来递给林茗。
林茗接了,用面纸捂住眼睛,面纸很快就湿透了。
他未曾有过印象的父亲,是不是也本应该是这样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像一位英勇的天神?
他也会像陈澈老师一样,总是紧抿着唇,寡言少语,却总是把一切都做好吗?他会像陈澈老师一样,在灯下给自己讲题吗?他会像陈澈老师一样,教自己打球吗?
到最后,林茗跨过那扇拱形门的时候,他远远望着陈澈老师,发现老师整个人都在雾气里,浑蒙不辨。
想看看老师,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是从那个时候就有的念头。
尽管他常常戴着那副眼镜,但他明明没有近视,到现在也没有近视。可是无论是八年前还是现在,他与陈澈老师之间都模糊不堪。
那个时候的他泪眼朦胧,命运夺走了他的来路和去处,让他站在无尽的虚空里,什么都看不清。
现在的他虽然已可以尽力维持眼睛干燥,但是八年的时空隔在他和陈澈老师中间,像一帘混乱的雪幕,霰子被被风吹得漫天飘摇。
他其实现在就很想去看一看陈澈老师。
晚上九点,冲过去莽撞地敲开陈澈老师家的门,看看老师现在在灯下批改作业,还是换了那一身蓝黑色的睡衣,准备休息了。陈澈老师如果惊讶地问他怎么现在来、来做什么,他就若无其事地说一句“老师,没睡吗?”,然后转头便走。
林茗自嘲地想:自己的幼稚程度哪怕和陈熠然比,也是不遑多让。
可他到底做不出那样的事。
他只是紧紧地把那个盒子抱在胸前,他想他明天一定要去,他明天一定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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