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满城

　　冬夜漫长，尤其是一连下了数日的暴雪。

　　此刻虽然风雪已住，但无边无尽的玄玄天幕里透出一层沉沉的、压抑的妃色，看不到一颗星子。

　　秦钟鸣独个在永仪堂中，听着外头北风朔朔，面沉似水。

　　因着孟锦岚的一时疯癫，惹了老太太老大的不高兴，勉强等宾客都散了去，她不容分说，铁青着脸由丫头扶着回了屋。

　　秦夫人也憋不住了，以前她纵然觉得新妇不慈，可只要待儿子真心，也从不追究。一再的忍让，换来的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孟锦岚在秦府纵火！

　　一肚子的怨气连珠炮似的倾倒出来，秦克又是哄又是劝，搜肠刮肚想尽了调停的话，才泄了她冲天的火气，赶忙搀着她去睡了。

　　秦钟铭本想找机会细问弟弟廊外所言是何意，再看秦丰仪时，他早已喝的烂醉如泥。
　　秦木琼此刻也是哈欠连天，一双杏仁眼氤氲出了迷离的雾气，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打发了他俩，仆人也洒扫停当，告了退。

　　刚刚还沸反盈天的永仪堂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火盆里烧得正旺的炭火偶尔“噼啪”两声，溅起的星子在空中飞快的翻出一点刺眼的红，旋即又消失不见了。

　　秦钟铭将一个装了茶水的斗彩描金盖碗端在手里，和衣坐了下来。

　　在这万籁俱寂的冬夜里他毫无睡意。

　　秦丰仪方才说的话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什么叫“千万别娶亲”，难道秦家娶进门的女子非疯即死，都是注定的在劫难逃？
　　他是吃醉了酒胡说么？
　　绝不，否则那孟锦岚才嫁过来几日眼看就要步了他那三个不得善终的弟媳后尘。

　　细想来，秦丰仪的三次婚约有父母之命，有媒妁之言。
　　除了家宴外，自己碍于身份，从未和这三个女子有过接触，或者可以说未来得及和那三个女子有什么接触。
　　她们来到秦府长则半年，短则月余，就一个暴毙，两个失了神志。

　　尤其是最后一个死去的朱氏，说起来和秦丰仪还是青梅竹马的情义。

　　朱氏本名朱青，娘家是凤阳城里的大户，祖上开了个瓷器行，一直平平庸庸，到了她父亲这一辈，生意做的精明，才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
　　朱青是朱家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一般，她五岁上应了个大劫，险些活不下来。
　　那年凤阳城发了大水，水势凶猛，一下子冲垮了堤坝涌进城里。
　　还在睡梦中的朱青没等到爹娘反应过来，已被卷入了滔天的巨浪中，是秦丰仪手疾眼快拼死将她从急湍的水流中扯了出来，不仅救了她，也是救了朱家满门。

　　秦丰仪忠义勇武，朱青玉雪可爱。
　　两家都有结亲之意，找先生合了八字，这两个娃娃竟是天作之合！
　　那时朱家的瓷器行已经在十里八乡闯出了些名堂，秦克却还只是一个九品的知事，与朱家结亲，是秦家高攀了。
　　两家议定，待男孩及冠，女孩笄礼，即刻大婚。

　　怎料后来秦丰仪十四岁意外坠崖，摔残了一双腿。
　　朱老爷不忍独女前程黯淡，瞒着朱青找秦家退了婚，后来秦丰仪也另娶他人。
　　可朱家小姐早已情根深种，得知婚变一病不起，请了多少大夫都医不好。
　　不忍见爱女命丧九泉，朱老爷只能含泪找秦家复了婚约，让朱青做了秦丰仪第三次续弦的正妻。
　　郎情妾意的一对欢好鸳鸯，旁人都以为秦丰仪“克妻”的谣言不攻自破。
　　可没成想，大婚半年，朱青还是疯了。

　　她整日披头散发，像豹子一样四处伤人，有时候用家伙，有时候是徒手，也不管是不是打得过对方，冲上去就是不要命的撕扯。
　　最后一次是冲着秦克去的，幸亏秦钟铭在侧制住了她，一个弱女子，力气竟大得出奇，秦钟铭使劲了浑身力气才将她堪堪压制住。

　　之后她就被关在了秋棠所里，秦克着人连夜去请最好的大夫，可惜没等大夫来，她就直挺挺的死在了冰冷的地上，死前一张娇艳欲滴的桃花玉面被她自己抓的支离破碎。

　　朱青惨死，入殓之日朱家老爷夫人伤痛欲绝，扶棺恸哭，朱夫人数度昏死过去，没过几日就随爱女而去了。
　　也许是朱家气数尽了，朱青刚下葬，朱家紧接着又是一个大难。
　　一伙山匪闯入了他家，抢了瓷器行，杀了朱老爷，绝尘而去。

　　官府追查了数月，只查到是臭名昭著的恶匪“虎旗帮”所为。
　　但凤阳是个小地方，官府剿不起这支五六百人的匪帮，最终无疾而终。

　　后来朱家瓷器行又开张了，但与朱家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朱氏之死，让秦钟铭开始察觉到事情哪里不对，但人都已经去了，他再后知后觉也是无用。

　　包括朱青在内死在秋棠所的三个女子，活着时他均未曾仔细打量过，至今回想不起她们的容颜。

　　但孟锦岚他是见过的，接亲那日，她凤冠霞帔，钿璎累累，桃腮上泛着红霞，一双丹凤眼顾盼流转，纵使性情蛮横，也还是一个明艳健康的少女。

　　今日再见，她的魂魄仿佛一下子被抽离了，像一条被搁浅在了岸边、暴晒了数日的鱼，一丝生机也没有。
　　不怪孟夫人恼怒，哪个母亲此情此景下还能无动于衷。
　　不仅孟夫人，秦钟鸣也实在想不出是何缘故能让一个人数日之间心智容貌大变，难道真如家下人等所言，秦府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端着手里的茶，毫无意识的啜着，那茶早就冷了，他却不觉得。

　　直到院子外面传来一阵骚乱，他才从混沌中猛然惊醒。
　　一个下人扑了进来，被门槛绊了一跤，几乎是踉跄着摔在了他的脚下，惊恐的说“大爷不好了，二爷···二爷他跟老爷动了凶器！”

　　“什么？”秦钟铭霍地起身，手中的茶碗猝不及防的被摔在了方桌上，叮当一阵乱响。
　　也不等仆人提灯追上，他大步流星奔着秦丰仪所在的霓书院而去。

　　到霓书院的时候还没惊动太多人，只有几个下人战战兢兢的围在外头。
　　秦钟铭走进去，却不见秦丰仪，地上是碎了一地的茶碗。
　　秦克的左侧肋下半尺长的伤口正慢慢渗出鲜血，扯烂的白色中衣一片殷红，地上甩了一把沾了血的剪刀。

　　床上的孟锦岚衣衫不整双目失神，拥被呆坐着，似是吓坏了。

　　“爹，你没事吧”秦钟铭上前搀住他“快去医馆请大夫！”他转头吩咐仆人，又给丫头使眼色。

　　那吓傻了的丫头这才把外衣披在了孟锦岚身上。

　　“不必了，还怕家丑扬不出去么！伤的不深，无碍”秦克捂着伤口，吃力的坐下，
　　又嘱咐下人“今日的事不许说出去，就连老夫人、夫人、小姐也不能说！谁要是管不住嘴巴，别怪我不讲情面！”

　　秦府一向治下极严，在场的人纷纷点头如捣蒜。

　　“爹，究竟是怎么回事？明瑜人呢？”明瑜是秦丰仪的表字。

　　“这个逆子，灌了两口黄汤就疯魔了，你娘看他脚上有病百般顺着，结果纵出了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秦克一口气喘不上来，剧烈的咳了起来。

　　“明瑜一向敬重您，今日···究竟为何行凶？”秦钟铭待他平复些，小心翼翼的问。

　　“老爷怕二爷吃多了酒身子不爽，待夫人睡下后特意来看看。
　　二爷真是醉了，瞧见老爷就仿佛被什么附了体，二话不说，抄起剪刀就奔着老爷胸口而来，老爷饶是躲得快，还伤成这样”
　　贴身伺候秦克的秦喜说，他跟了秦克十五六载，是个极通人情世故的老家仆。
　　秦克神情没落的说“丰仪这孩子，本是一身的英气，怎料一场意外，竟成了废人···哎！让他在秋棠所冷静冷静再说罢。”

　　“明瑜向来不是冲动之人，待酒醒后定是追悔莫及，爹就让他在自己院里闭门思过吧，明日一早我押着他给您赔罪”
　　秦丰仪那么弱的身子，如何能在秋棠所过夜。

　　丫头一边悉心的剪去秦克的中衣，一边将药粉和细布敷在他的伤口上，秦钟鸣看到，那伤口并不深。

　　“放出来？放出来他要是再动凶器呢？我还在其次，伤了你祖母，你娘、你妹妹该怎么说！”秦克是真动了气。

　　“可是秋棠所···阴冷，真有个三长两短，娘亲和祖母那边也不好交代”

　　“磨磨他的性子，一个晚上冻不死他！”秦克也不等丫头把细布扎牢，拂袖而去。

　　再有什么分辨也只能明日待他消了气再说。
　　秦钟铭嘱人给二爷多送几个炭盆，散了众人。
　　偷眼观瞧孟锦岚，她一双如同死水的丹凤眼中看不到一丝波澜。
　　本想劝解两句，但说什么也是不当，踟蹰了两步，也退出了屋门。
　　还没走远，屋里终于传出了孟锦岚压抑的哭声。

　　回房的路上，秦钟鸣百思不得其解，秦丰仪持刀行凶实在反常，横遭劫难后再怎么郁郁寡欢他在家人面前也是和静逊顺，行刺至亲实在不是他的本性。
　　且他酒量不差，想秦丰仪缠绵病榻那两年，日日借酒浇愁，也多有酩酊之时。

　　秦钟铭的脚步突然顿了一顿，
　　之前秦丰仪日日借酒浇愁，屡次醉到不省人事，秦克也从来没有到他房中看过一眼。
　　今日怎会只因为忧心他醉酒就来瞧他？

　　此刻，秦丰仪那句“千万不要娶亲”似是在空旷的院落荡起了层层的回声，从他的四面八方涌来，他再也稳不住心神，快步向秋棠所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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