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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初登北芒
北芒山在洛阳人眼里,不算什么高山。
白日远望,不过是城北一连串起伏的土丘,山腰被人挖得坑坑洼洼,封土一座连着一座,看上去更像是无数大冢堆出来的“假山”。
可真走近了,才知道它压得人心口发紧。
队伍从西门出发,沿洛水逆流而上,绕到北岸,再折向山脚。
工部的旗在前,太守轿在中,司冥监的小旗悄无声息地混在中间,几辆载着石料、楔木的车辘辘而行,两边是押阵的兵卒。
匠人们背着工具,一队一队被人点名检查。
“杜三槐。”
“在。”
“王生。”
“在。”王劫生上前一步,把背上的木尺往下一挪,露出半张被风吹红的脸。
“言炽。”
炽言提着包了布的刀,淡淡应了一声:“在。”
点名官扫了她一眼,笔一勾,记在册上。这个名字写得潦草,左右颠倒,看着像“言炽”,又像“炽言”,倒也合了她另一半的真名。
队伍像一条慢吞吞的蛇,沿着山脚的小路往上爬。
远处,四座巨大的封土已经露出轮廓。
“那是先帝陵,那是某帝陵……”杜三槐背着卷尺,指给几个年轻匠人看,“看见没?封土方位,山向水口,全讲规矩的。”
“那第五座呢?”有人压低声音问。
“你少说一句,多活两年。”杜三槐瞪他,“史书上几座就是几座,茶馆里的‘多一座’当笑话听听就完了。”
他嘴上骂,眼睛却往山脊另一头不受控制地扫了一眼。
那里,确实还有一块地势微隆起的缓坡,被杂草遮着,看着只像普通的山包。和四座帝陵比起来,既不起眼,又——
又太刚好。
四座封土像棋盘上的四个角,那块缓坡恰似正中一点被人手指按扁的棋子痕迹。
“好棋盘。”王劫生心里说。
她脚步看似随意,手却在袖里掐着指节,算着步数、坡度,偷偷把这一线山势记进心里那张图上。
“盯着走路。”炽言低声提醒,“别摔。”
“你看着山,我看着土。”王劫生回,“你要真看见哪个土包自己动,记得先拉我一把。”
炽言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队伍绕过几座小冢,走上一条略宽的山脊小道。
前方忽然一阵骚动。
“到了。”有人低声道。
一块巨大的石碑立在岔路口,碑文早被风雨磨得模糊,只剩“北芒山”“先帝陵”几个字还能勉强辨认。
石碑旁边,临时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铺着粗布席,几张案几横在其上。葛无咎身着淡青官服,已先一步立在台前,背后是一卷用竹竿撑起的“北芒陵寝分布图”。
太守轿停在台侧,轿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双夹在肥肉中的眼睛。他咳了两声,摆摆手:“葛大人,你来讲。”
葛无咎一拱手,转身对着台下百余官匠、兵卒、僧道、百姓,笑道:
“诸位,这北芒山,一眼看去是山,实则是陵。”
他用竹指在背后那幅图上点了点:
“此四处,为汉帝陵。”
“此一线,为历代权贵冢。”
“此诸多小丘,为百姓坟,乱葬岗。”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人群,语气变得庄重了一点:
“帝有陵,民有坟,魂各有所归,地脉乃安。若有人擅挪帝陵之阵、乱开民冢之口、乱接冥渠之路——”
他说到这里,目光停在某个方向,恰好和炽言与王劫生所在那一小群“工匠”擦肩而过。
“就会如近日洛阳一般:吊死三人,纸人夜行,冥渠失序。”
话音刚落,有几个胆小的匠人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但天地有情。”葛无咎话锋一转,“只要我们按礼修之,以正祭祀,以度亡魂,以安帝冢,便可令鬼有所归,人有所托。”
他轻轻敲了敲身后那幅图上未画完的一角:“今日,诸位看的是这四陵。”
“至于诗人所云‘高陵有四五’,那多出的一座,究竟是诗兴所致,还是另有其冢——”
他笑了一下,笑意很淡:“非今日所论。”
很好地绕开了“第五陵”的字眼,却不否认它的存在。
“他这张嘴真是抹粉不见血。”王劫生在心里冷笑。
旁边有人小声和同伴嘀咕:“那第五陵真有没有?”
“葛大人都说‘非今日所论’了,你还问?”另一个连忙压低声音,“你要真找,那也是他们在找。”
褚知微混在人群更后一点,折扇撑在肩上,嘴角勾着似有似无的笑。
他嘴里哼着张载那句“高陵有四五”,声量不大,却刚好在炽言耳边晃了一下。
炽言侧头,看了他一眼。
褚知微对她眨眨眼,似是在说:你们要找的东西,我也好奇。
仪式讲到一半,清宛在一群僧人中被推到前面,为诸帝诵一段简短的经文。
她的声音在山风中并不显得高,却很清——每一个音节都压着一层看不见的“愿”。
“愿诸魂得安,愿诸名得实。”
这句经,她偷偷加在默念里,没有出声。
经声、号角声、官话、匠人低语、军卒咳嗽,混在北芒山风里,成为一团闷闷的嗡鸣。
仪式告一段落,葛无咎挥了挥手:“各位,按牌分组,先去各自负责的陵区踏勘。”
工部的人有工部的牌,司冥监的人有司冥监的牌,道门、佛门各自有“护法牌”,连杜三槐这样的棺材匠也有一块写着“棺度”的小木牌,挂在腰间。
“我们去哪儿?”王劫生低声。
杜三槐看着手里的牌,笑道:“先帝陵和某帝陵有专人,我这牌,是去这座——”他用下巴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一处封土,“陪葬陵。”
那是一座略小于帝陵的高冢,封土压得很实,坡度平缓,不像乱修的权贵冢。
“哪位?”炽言问。
“前朝一位宗亲王。”杜三槐道,“挂的是‘某王’牌位,没给名字。”
“不写名?”王劫生挑眉,“连王都懒得写?”
“史书上有。”杜三槐道,“碑上不写。”
他带着两人,从山脊小道绕过去,一路经过帝陵的外圈。
远远看着那四座大陵,王劫生心里忍不住要骂——
“真会占地方。”
每一座封土下面,至少压着几条地脉。四座连成一片,如四方压鼎。只要其中一处乱动,另外三处都会跟着微微颤。
“这上面山、下面阵,中间死人。”她心里说,“你说压得住什么?”
炽言的目光却落在那块“不起眼的”缓坡上。
别人都只看帝陵,她却像本能似的被那片被草掩住的“阴影”吸住。
“那儿。”她低声。
王劫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那片坡在四陵之外,地势不显,却与四陵的连线形成一个微妙的“五角形”。
“来。”她嘴里咬着“尺子”,用空出的手指头偷偷在旁边一块碎石上画了个简陋的星形,四个角各自对应一座帝陵,第五个角——
她在那儿点了一下,又在心里默默记了一个位置。
“天上有多少星,地上有多少陵。”她低声,“他们这套‘天人相应’玩得挺全。”
“那一块,”炽言却轻轻伸手摸了摸胸口的铜牌,“比四陵都热。”
铜牌贴在皮肤上,温度明显与周围不一样。她没有把牌掏出来,只是在衣料下轻轻按了一下。
那一触,像对面那块坡回了一声极深极深的“嗯”。
还不至于把人拉过去,却像是在极远的地方打了个招呼。
“你别现在就招惹她。”王劫生低声,“我们先干活。”
杜三槐已经带着他们转到那座“某王陵”的封土下。
相比帝陵,这座坡安静得多。周围只三五个兵守着,没太多官员。
“我们干什么?”炽言问。
“量棺。”杜三槐苦笑,“司冥监说这几座陪葬陵里,有的棺材有朽,得换新的,‘免得尸气外泄’。”
“你信?”王劫生道。
“我拿钱。”杜三槐耸耸肩,“信不信,死的是他们家的王。”
说着,他把背上的卷尺递给王劫生:“去量那块碑到坡顶的距离,算算里面大概有多深。”
“我以为你要我量棺。”王劫生笑。
“棺还没挖出来呢。”杜三槐道,“先量土。”
王劫生接过尺,走到陵前那块写着“某王之墓”的碑前。碑文磨损严重,只有“某王”两个字还能认出一点轮廓。
她把尺首放在碑根,顺着坡度往上拉,嘴里默数。
炽言本来只是站在下头看着,忽然皱了皱眉。
“有什么?”王劫生问。
“风不对。”炽言说。
山风一直从北往南吹,此刻却从坡上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钻出一股更冷的风,直冲她脸。
那股风不大,却像从一条极窄的缝里挤出来,带着土腥味和一点点陈年香灰气。
“碑后有空。”王劫生敏锐地道,“这王陵怕早就被人挖过一回。”
她绕到碑背后,用脚尖在碑座一侧轻轻点了点。
石下有微空声。
“栓眼。”她说,“以前做墓时留的小口,方便主家自己偷偷下去看。”
“现在主家死了,别人下。”炽言道。
两人在碑后悄悄挖了一会儿土,很快挖出一个巴掌大的石板。
石板下,是一条往里斜的小道。
风便是从这儿钻出来。
“上面让你量棺,你就真只量棺?”炽言问。
“我又没说我只做一件事。”王劫生嘴角一勾,“葛无咎要看大陵,我们就先看小王陵。”
“下去?”炽言问。
“下。”王劫生道,“你不是怕我一个人往附室钻么,这回你先下。”
“你在上面?”炽言挑眉。
“我在上面给你放风。”王劫生眨眼,“真有动静,我就当在上头量草。”
她说着,已经把绳索系在一旁一棵歪脖子树上,另一头系在炽言腰间。
“先探一截。”她嘱咐,“不对就上来。”
炽言点头,腰一弯,整个人顺着那小道滑下。
凉风立刻从四周扑来。
这条小道不像帝陵那种规整的墓道,更像是某次偷挖时匆匆挖出的“后门”:泥壁粗糙,没砌砖,两旁还留有十几年前的铁锹痕。
不过,那层粗糙之下,有一股极细极淡的“规整感”。
像是在这层泥背后,还藏着原来的石壁。
脚下滑了两三丈,前面隐约露出一丝幽光。
炽言停在那光前,用指尖摸了摸前方的壁。
冰凉,有缝。
缝里透出来的,不是自然光,而是某种被压制了许久的“冷亮”——阴气在极细的缝里来回蹭,被磨得发光。
“有阵。”她在心里判断。
上头的王劫生也感受到绳上的那一点“停顿”。
“下面?”她低声问。
“有壁。”炽言回,“有人在墓外挖过,没敲开里面。”
王劫生笑了笑:“那我们敲一回?”
“你在上头帮什么忙?”炽言问。
“我在上头帮你算,这王陵是不是也被‘接’上了北芒那条大阵。”王劫生道,“你动一动下面的石,我看上面的草往哪儿倒。”
她说完,从旁边偷偷拔了几根长草下来,插在不同方向的土里。
这些草像简易的“风标”,一点风就能看出来。
炽言在下面深吸了一口凉气,把手掌按在那块散发着隐隐冷亮的石上。
“这块石的后面,”她心里说,“躺的是单一的王魂,还是那条大阵旁边顺手塞进去的一块‘补丁’?”
她手指往上一移,刚好摸到刻在石上的一个小小符号。
那符号极浅,却与她前几日在黑市账本上见到的某个“工字编号”的刻法极像——只是这里用的是刀尖,不是毛笔。
“工字……二十一?”她辨出半个。
王劫生在上头,忽然看见一缕极细的气,从碑座附近钻出,绕过插着的草,笔直往山脊那一侧那块“第五坡”的方向飘去。
那一瞬,草尖轻轻颤了颤。
“又一条小渠。”她低声,“接过去了。”
北芒山风吹得石碑微微晃了一晃。
帝陵、王陵、乱葬岗、小冢,这一座座“名义上各安其位”的坟,下头那些已经被偷偷挖通的缝隙,正在一点点连成更复杂的图。
图的中心,还是那块没有碑、没有名,只写了一个“主”字的影子。
而现在,王劫生和炽言,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正好站在一条新接上的“小支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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