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作者:胡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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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重誓


      一年一度的送公粮日子到了 —— 那是以粮食折算的农业税,如今早已取消。
      队里每年上缴的公粮,二十几个劳力每人一趟就够了,算不得多。可这一趟的辛苦,抵得上平日里两天的工分,还能顺便赶个集,倒也让人心里盼着。
      掂量着自己几十斤的单薄身板,我咬咬牙挑起一百二十斤上路。
      沟谷两侧,座座山头都林木覆盖密不透风,以下却尽都被开垦得光秃秃的,一望便知这里的人口压力有多大。土家人骨子里从不缺欢笑,再苦再累,也能咂摸出几分乐子。挑担的、背篓的、扛袋的,一路上行进的队伍里,调笑、打趣此起彼伏。这和平日里面闷头锄地的光景截然不同,倒像是一场众人比拼的 “实力秀”。脚下的石板踩得 “叽呱、叽呱” 响,身旁的小河也 “淙淙” 地唱着欢快的调子;肩上的扁担 “咯吱、咯吱” 直晃,十几里蜿蜒的山道,就这么笑声洒满。时不时有人换肩,扬起嗓子喊一嗓 “嗨 —— 哎!”,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起初,我还能勉强跟上大部队的脚步。可人就是这样,一旦歇下,就再不想动弹。我心里暗暗盘算,到前头的廊桥才走了一半路程,咬着牙也要撑到那儿再歇脚。一路咬牙硬扛,汗水早把衣衫浸透,贴在背上。 “小马拉大车”,才走了不过五里地,肩膀就像是被烙铁烫过一般,又红又肿,扁担压得生疼。那股又酸又疼的火辣劲儿,顺着僵硬的脖颈直往头顶上涌,憋得我眼珠都快鼓出来。
      有人见我这模样,出声劝我停下歇歇,还说要帮我挑一段路。
      我心里一暖,回头望去,是幺妹 —— 平日里庄重些的场合,大家会就这么冠上姓地喊她,不知她有没有大名。不知何时,她竟也落在了后头,正靠在路边的岩石上放下背篓歇脚。姑娘家身形丰腴,被背篓的背带一勒,胸前的衣襟饱满绷起,仿佛要挣脱束缚一般。一双大眼睛,就像山涧里闪烁的星星。山区常年云遮雾绕,日照时间短,空气里水汽充足,大自然千百年的悉心呵护,这儿的女子大多生得白皙水灵。土家姑娘的素色上衣总是裁得紧身,裤子却宽松肥大,衬得身姿既洒脱又带着几分山野间的性感。
      可让一个姑娘家替我挑担,我一个大男人反倒甩手跟在后面,这要传了出去,明天坡上坡下不得笑开锅?我笑笑摇头。她不由分说地伸手来接担子,我仍是摇头。咬牙换了个肩,继续往前走。她站在原地愣了愣,随即气鼓鼓地丢下一句话,背起自己的背篓,扭头就往前头跑了。等我再抬起头时,山道上早已没了她的踪影。
      我心里清楚,幺妹是一片好意,待人向来实在。她家兄妹俩,和八队的一对姐弟定下了 “扁担亲”—— 也就是换亲。幺妹的对象,还是个皱巴巴的十三四岁少年,个头才堪堪到她肩膀。土家的规矩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八十岁的老婆婆能爬树,二十岁的媳妇却不准下田栽秧。逢年过节,我见过那个 “准女婿” 上门来走亲。火塘边,那半大的孩子规规矩矩地端坐半晌,才告辞回去,可幺妹早早就躲了起来。他们兄妹俩,倒像是在完成一桩不得不履行的差事。
      渐渐地,我终究还是被大部队远远甩在了后头。好不容易挨到廊桥,我瘫软地靠坐在桥柱下。
      土家廊桥,建造得远比吊脚楼奢华气派。河床中央,用巨大的青条石砌起桥墩,再架上千年古木作横梁,铺就出一条气派的长廊式重楼。桥身高耸,飞檐翘角,桥面宽阔得能容下八抬大轿从容通过。走到桥的正中央,一抬头便能看见镌刻在木梁上的建桥题记,少则百年,多则上千年的历史,都藏在这斑驳的字迹里。据说在旧时,这里也是土家人聚众议事的地方。每逢 “女儿节”,年轻的阿哥阿妹便会齐聚于此对歌,热闹得欢声雷动。有情意的后生们,会争先恐后地去抢姑娘手中的红蛋。姑娘若对后生有意,便会羞涩地假意推拒一番,任由红蛋被抢走;若是无意,便会攥紧红蛋,当场捏碎,断了对方的念想。这般热闹又鲜活的相亲场面,想必都是 “破四旧” 之前的事了。
      我不敢久坐,稍稍歇了片刻,便挣扎起身。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一刻,我真是恨透了自己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重新挑起担子,只觉得肩上的分量陡重了不少。我脖子使劲前伸着,不由加快了脚步—— 说不定能赶上幺妹呢,若是她还愿意…… 反正我已经落在了最后,也没旁人看见。
      喘着粗气,我心急火燎地追到前面的小坡上,四下张望。眼前是一片空旷的冬水田,连个人影都没有。偏生越急越容易出乱子,我换肩的一甩,肩上的箩筐狠狠撞在路边的岩头上。脚下一个趔趄,我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谷子撒了一地。万幸的是,谷子没撒进旁边的水田里,只是我摔得够呛,半天没能爬起来。我顾不上疼痛,赶紧跪地上,一捧一捧地把谷子往箩筐里捧。一边捧,一边小心翼翼地吹掉沾着的泥土,心里暗暗发愁:要是去晚了,粮站会不会已经下班?这些混泥的谷子,人家会不会拒收?
      好不容易收拾干净,我拖着酸软的身子到河边洗手。前几天地里拔豆秸,手心磨出的水泡破了,一碰到水,疼得我龇牙咧嘴。可洗着洗着,我忽然发现手上鲜红一片—— 抬手一抹,才发觉是鼻子出血了。一股温热顺着嘴角往下淌。
      喉头一阵发紧,堵得人难受。我暗暗提醒自己,别胡思乱想,男子汉要坚强。我蹲在河边,揪一把青草揉烂,塞进鼻孔止血。匆匆洗了把脸,便又要起身赶路。
      望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我停住了。鼻塞青草,狼狈得不成样子。血一滴滴的落在水面,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随即漂向远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曾几何时,我心中也满是憧憬与抱负,如今却落魄到这般境地。这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掬起一捧清水拍在脸上,冰凉的水却没能浇灭心底的酸楚。双手僵在半空,再也放不下来,滚烫的泪水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再也忍不住,蹲在河边,压抑地呜咽……
      木叶河水静静地流淌,仿佛在无声地倾听着一个异乡人的委屈。
      半晌,我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意识到,眼下再没有别的选择。
      我狠狠擦掉脸上的泪与血,挺直腰板站起身,重新挑起担子,一步一步前行。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硬拖着往前走;肩膀像是被生生揭去了一层皮,每换一次肩,都疼得钻心,可我还是咬牙换着。
      我咬紧牙关,在心里发下重誓:必须离开这一切,哪怕拼尽全身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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