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花

　　“好了，轻轻地咬合一下。”他直起身子，“有没有不适的感觉？”他从工作台上拿了面方镜子递给涟漪。
　　涟漪坐了起来，一边反复咬合着，一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嗯，……很好。是不是没帮我补呀？嗯？”　她偏过头，冲他莞尔一笑，“开个玩笑。谢谢你，大夫，你真太好了，不仅人好，技术也一流，”她指着牙齿说，“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的声音很浮。夸张的举止，简直像个小丑。在心里，她嘲笑她的虚伪；她在要讲真话的教育下长大，崇尚实在；讲真话，就是要讲心里认同的话；但是，现实的状况，只允许她做得像人一样，血肉的东西藏在内里，以光鲜的外表面对外界。她对医生从无好感，尽管眼前这位医生有些不同。她不愿说的那些客套话，不知为什么自然而然就从嘴边溜了出来。她对他所做的并没有太多的感动，那些都是作为医生的他应该做的。只是平时世人要求太低了，稍微做得好一点，就感激涕零。或许，差劲的医生比比皆是，世人不得不忍气吞声，有幸遇到个好一点的，当然要双手合十喊阿弥陀佛了。但她却并不买账，正如她对自己的工作态度一样，付出再多的心血，她也觉得是她的本分。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坏，很冷血，总喜欢把人往坏处想。可社会不就是这样嘛，凡事都有其利已性、目的性。她常这样替自己辩解。
　　对她的感谢和夸奖，医生没有一点回应，自顾自地收拾着。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呀。涟漪无趣地吮着嘴唇，这种人很难应付，怎么做都不合他的心意。涟漪漫不经心地踱进旁边的诊室。他的办公桌上，那本厚厚的医用词典很显眼。她走过去，下意识地随手一翻，一张纸片飘了出来，上面密密的“涟漪”两字赫然于目。她心里一动，连忙将纸片塞回去，迅速地合上书。
　　他对她的名字感兴趣！小的时候，凡是看到她名字的人都带着同情的表情，好奇地问怎么给取了个这么繁复的名字，写起来多费事啊。听得多了，她也觉得自己确实值得怜悯：是啊，多费地方呀，老是写出格子。因而，一听到有陌生人问起她的名字，她就开始不自在起来。可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名字感兴趣？或许是对她本人感兴趣？难道……她的脑子飞快地转下去，却不知该停在何处。
　　下楼时，涟漪默然地跟在他的后面，满脑子都是那张写满她名字的纸片。他径直往大楼的后门走去，涟漪站住了，“大夫，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我该告辞了。”
　　他转过身来，“请我吃饭吧。”
　　涟漪茫然地应道：“啊？好，应该的。”她忽然觉得自己正在迷失，脑袋一片空白，“可是，上哪儿好呢？”
　　“跟我走吧。”
　　他竟有一辆小汔车。涟漪很惊讶，转弯抹角地问，是否每个医生都开车。他笑笑，车是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这么贵重的礼物，不是普通的人能送得起的。涟漪很好奇。说起父亲时，他脸上的冷漠更深了，仿佛是在说别人的父亲。他说他的父亲在上海开有一家工厂，这辆车对他父亲来说算不了什么。可是为何要远离父亲，在这破落的城市当医生。他沉默了好一阵，推说和后母合不来，其它不愿多谈。
　　他把她带到临江路上的一家叫“北方风味”的小餐馆。操着东北口音的老板娘殷勤相迎。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说这家店饺子的馅料很新鲜。
　　餐馆虽然不大，但还算整洁。一个十七八岁的红脸女孩端上茶水，甜甜地叫了声大哥，眼睛不住地瞟着涟漪。他对女孩说，他和平常一样。涟漪则要了份白菜水饺。
　　因为过了晚餐时间，店里的人不算多。中年发福的老板娘过来闲聊。她盯着涟漪看了又看，说平常总见他一个人来吃饭，现在总算找到女朋友了。两人尴尬地对望了一眼。尔后老板娘做出很在行的样子，细细地打量着两人：你们很有夫妻相噢，以后一定会很恩爱的。涟漪望了望清凌，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只是他的病人，欠他一顿饭而已。”老板娘固执地说她是不会看走眼的。在老家做媳妇的时候，见得太多了。有夫妻相的恋人，婚后都很恩爱，一般都能白头偕老。白头偕老，涟漪苦笑了一下：字句里的童话，完全是爱情的梦呓。涟漪问她怎样才算有夫妻相。她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总之，靠感觉，她说。
　　饺子味道很鲜美。涟漪吃得起了兴致，话不觉多起来。她问起他的名字，籍贯，工作了几年，在此地生活得如何……当然只是敲敲边鼓，不好意思深入；他则蜻蜓点水似地作答，并不愿多说。当问及怎么喜欢吃饺子时，他的脸色凝重起来：“我的母亲，她在世的时候，经常包饺子给我吃。我喜欢看着一只只胖嘟嘟的饺子从母亲灵巧的手里飞出来，整齐地排了一桌，像一群群展翅欲飞的小鸟。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忧伤的眼睛里会翻腾出一丝喜悦。母亲把什么都埋藏在心里，久而久之，郁结成苦海，在眼睛里起伏，只有我能看到。”他久久地盯着涟漪的眼睛。“在母亲的眼里，我看到忧伤，寂寞，无助和悲凉。”
　　涟漪垂下眼帘。
　　“我很后悔，”他说，“当时，我的爱还不够博大，无法填满她的心。母亲常常站在窗口，像团迷惘的白雾，一动不动地眺望远处的天空。窗口很窄，像口井。母亲如囚在井底的幽灵，等待拯救。我却无能为力。”
　　“可是，为了什么呢？”
　　“父亲！”
　　涟漪觉得仿佛有样东西哽阻在胸口，无法吞咽，无法呼吸。又是感情！女人的悲哀在于爱上爱情本身，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或许，他的母亲守望的是一份如天空一般变幻不定的无果爱情！
　　吃完饭出来，他们缓缓地沿江堤漫步。江面很宽，时有渡轮在江面上突突突地驶过；对岸点点灯火闪烁于无尽的黑暗之中。离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路。在不算远的这一段江堤上，对对情侣相偎着倚在江岸的护栏上。路边各种餐厅、歌舞厅、美容院，层层叠叠，竞相上演着夜的闹剧。门口高高的霓虹灯，刺破夜幕，扑在情侣们身上，其余的便跌落水中，扭着，跳着，碎着，浮着，聚散成流光溢彩的五彩幻象；又像玻璃球里的世界，曲凸有致；一首首柔曼的情歌更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像蛇一样往人心里钻。涟漪有些耳热心跳。和他－－两颗年轻陌生的心，被露骨的情歌包围侵润，就如同正在被媒人－－撮合，让人不知所措。她偷偷瞥了他一眼，他，好像叫宋……清凌，脸上永远一付面向他自己，与周围世界撇清的表情。
　　涟漪低下头，只管若即若离地和他并排走着，并不开口。偶见他的手指握成拳，空落落地悬着。听人说，人的心脏如同握着的拳头。他的手指松松地卷曲着，他的心是空的？她的手也是空落落的。她弹动着手指，很想握实它，而且那念头越来越紧了。涟漪犹豫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他的手。他哆嗦了一下，即刻缩开了。涟漪把脸侧过一旁，来回地甩着两只胳膊。
　　无耻的行径！胆怯的家伙！
　　在停车场，他看了看表，已是晚上九点多了。他提议去看场电影，新进的大片。她仔细打量着他，真的？继而讪笑道：“我会误会的。”他打开车门：那就送你回家吧。涟漪摆摆手：算了，不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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