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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时未尝甜滋味,苦尽甘来仍是秋。
“白林山有动静吗?”
原来是黎寂又唤来十一。
十一也知道裴玉泽的师承:“君上……小人不知。”黎寂从来没有表露过对任何人特别的关注,这次?
“君上,您不用担心。就欲和真人在江湖上的声名地位来说,就算是他的弟子惹了天大的祸事,他们都不会向他声讨的。您叫——裴公子放心。”
“这样啊……也对。”黎寂一怔,他怎么忘了,秦英是什么人?就算是他本人干了什么事,都多的是追随者替他辩白。
裴玉泽是个狠心的——对别人狠、对自己狠。他自然能够冷静地辨明利害。只有他黎寂是个缺心眼的,自以为是。
——
“君上……豁,你还好吗?”几个月不见,君上的小心肝怎么折腾成这样了?
“劳君挂念——如您所见,不怎么样。”裴玉泽自嘲的笑笑。
黎寂无奈:“好了好了,船上出了点意外。孟其,你和孟春这几天当心点……我们惹了点麻烦过来。”
“麻烦?君上带过来的麻烦不叫麻烦。再说了,我麻烦事还少吗?给您添麻烦已经够不好意思的了!”孟其可是相当看得开。
孟其就这样大摇大摆的来码头接他们,倒真不像是正在逃亡的架势。黎寂还以为他到了开阳会触景伤情日渐颓靡呢。见了他这般自在,倒起了戏弄的心思:“怎的,知道这些年叫我操心了。你家师姐呢?合着不出点事你还真就一辈子不认人家了。”
孟其噎住,闷头走了好几步才不情不愿的道:“我还能真不管她啊?您又不是不知道——害,要不是她偏偏跑回开阳,我还哪有脸见她。”
“本座还以为正是因为在开阳,你才不愿意来呢。”
“那哪能啊……她都回来了,我不回来这不是矫情过了嘛。”
年少成名,狂了十来年的孟其也就在黎寂面前才老老实实的服软。
“开阳煞年。”
黎寂和孟其齐齐看向突然开口的裴玉泽。
“孟其前辈,您是从这入魔的罢——”
“你小子……”连黎寂都缄口莫言的事就让他堂而皇之的在大街上说出来了,孟其呆愣愣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泄了气般开口:“是啊,我的成名地。”
“怎么,我知道,当年这事应该是另有隐情吧?您也别瞒,就现在你们回这儿,就已经说明谨州之事与当年开阳煞年有关了。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自然不清楚之前的事——但,黎寂也说了,我牵扯的恩怨似乎也与当年有关。是故,倒不如让我来个明白。”裴玉泽还是一幅重病未愈的苍白面色,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无比清明。
孟其最终还是没能维持住表面的坦然。
“孟其。”黎寂唤他。
“没事,”他轻轻地挪开黎寂搭在他肩上的双手,“君上,我、嗐,你还没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呢。”
黎寂抿了抿唇,道:“和氏庄被抄了。”
“这、这不是好事吗,老天终于开眼了——”
黎寂默了默:“玉泽干的。两道人都已经追到船上了——我们的位置暴露了。”
孟其眼中露出茫然:“玉泽?玉泽是——”他看向了裴玉泽。
气氛真的很压抑,黎寂不知道该怎样缓解这样古怪的气氛。
“没、没事,走吧,先去落脚的地。”
他笑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裴玉泽自知戳人痛处,却并未觉得自己说错。黎寂也知道,从始至终都只是孟其还停留在十年前,不愿向前。
那是一座不小的别院。
“阿姐!阿姐!”
裴玉泽看见一位挽着繁复发髻、别着珠钗、身着霞披的高挑女子站在屋前。她不像武林侠女,更像是大家闺秀、达官贵女。她纤纤玉手叠于小腹,见到他们,十分优雅地一笑,然后微微地曲了曲膝向他们行礼。裴玉泽一时恍惚。
她笑意盈盈:“君上,裴公子。”
黎寂点了点头。
孟其则有些慌张:“阿姐,追责和氏庄的人过来了……”
“我都知道了,”孟春揉了揉孟其凌乱的额发,“没关系的,本就该我们处理的不是吗。”
孟春看向黎寂:“君上放心,白林山没事,裴公子也没事。剩下的交给我们处理就好。来的匆忙,没能来得及告知君上,实在欠妥。”孟春想了想,“想来您也猜到,谨州之事是有人暗中操纵的——主事之人嘛您应该也想到了。白岭那孩子,就是玉手剑师,其实是吕彦的徒弟。是在四五年前吕彦在外游历时救下的小孩,后来不知怎的出了差错,也许是王朝更迭,也许是严华宗换任,这孩子没能认回来。他也不是剑师,他那剑法实则出自吕彦手下。他——吕彦,完全是被利用的,完全是白岭拿来挡刀子的。”
孟春摇了摇头:“唉,要不是出了这乱子,这么大的事我都不知道,也不怪如意楼倒台了。白岭这孩子城府极深,野心不小,听说他还上了揽月岛——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忙的过来的。总之吕彦出事绝对就是他这宝贝徒弟搞的鬼,他应该还跟高禖神做了交易,一出事,魔道的人就来推波助澜,再把我的消息一曝……他们再传点似是而非的事,诸如:和氏庄是我和孟其动的手脚啦、孟其到武林大比上挑擂另有图谋啦……之类的,本就是让我们背黑锅,自然放得开手脚把如意楼往绝路上逼——不过,君上,我倒觉得是如意楼的生意碍了他们的事,他这是清障呢,之后恐有大动作。毕竟我如意楼的暗桩还在,虽然据点没了,但现在我还是能掌控全局……”她知道说出来有埋怨的嫌疑,但……
“君上,和氏庄的事……他们怕是要我们姐弟死。”
黎寂抿着嘴:“是本座疏忽了。”
“怎会?还要感谢君上呢,要不然这件事我们还不知道再拖上多少年才解决呢。终于撞到跟前了,我们终于没有借口推脱了。”孟春温柔地看向孟其。
孟其回望孟春,强压着声音的颤抖:“是我,我早该处理的。”
裴玉泽还想要插嘴,却被黎寂看破一把拽进屋里。
“此事你就不用再管了。”黎寂语气无甚波动,像是真的要置之度外一样。
和氏庄十年来斡旋于正邪两道,关乎各方势力的利益,被裴玉泽一搅和,什么好处没捞到,徒惹一身腥。黎寂既然不让他在参与,一是因为就凭他这个小崽子根本架不住各个宗门的追讨,一是因为——和氏庄本就是孟家人催生出来的本不应存在的势力,既孟氏有意插手,理应由他们自己解决。
“你还没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呢。”裴玉泽睁着他大大的眼睛,一派天真地发问。
黎寂何尝看不出他的伪装,但这本就是无关之事,毫无诉说的理由:“你只需知道,你我皆是旁观之人,若说是你将纷争的矛头指向孟其,倒不如说是你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看似关键,但结局确是注定的。”
“你是一个契机,但我们都是观戏之人,这场戏,孟其才是台柱。*”
裴玉泽笑了:“看来有时候我的好奇心并不是什么好事?”
黎寂回以一个微笑,道:“正解。”
黎寂看着裴玉泽状作恍然大悟般的拖着长音“哦”了一声,便病恹恹的歪倒在床上。
黎寂不由太阳穴一跳,也不知带着这个小崽子究竟真是帮他,还是给自己找麻烦。十年前一祸,事实究竟如何已经不再重要,孟其既然选择了欺师灭祖祸乱江湖,那么他便注定要与孟春分道扬镳,面对重重阻力孤身前行。如今没与孟春形同陌路已是出人意料,既然身前仍有盟友,那便尽力而为。
黎寂初次见到孟其已经是在谨州城。
距离“开阳之煞”整整过了十日。
距离黎寂一战成名整整过了十年。
往事不可追,黎寂从未过问。
一切的作为都有缘由,一切的故事不可更改。
黎寂关上房门,孟氏姐弟齐齐地看向他。
孟其恢复了平时不着调的样子:“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本是想让君上带着小家伙过来避乱,现在看来倒是惹了麻烦。”
“这次本座就不掺和了,你们……且小心吧。”
温婉的女人像是永远都处变不惊:“君上放心。君上安心在浮日居歇下,如意楼线人任凭君上差遣,一切消息任凭您调查。”
——
“碎玉呢?!”
黎寂不紧不慢地行至惊醒的少年身旁,端的随性,莞尔道:“怎的?本座在你身边还放心不下?还要剑作甚,你且试试本座顺不顺手?”
裴玉泽也就是伴着睡醒的迷茫,不等他说完就摸住了枕边的长剑,丝毫不将黎寂的扯皮放在心上。不好、有种莫名的危机感。
裴玉泽的预感一直很准。
叩门声急促,但来人显然已经顾不上失礼,大声朝屋内吼道:“君上!君上!线人来报,白岭集结宗门人士并率着南疆魔使杀上来了!您快离开此地!”
太快了。
不应该的,浮日居的结界已经可以堪称武林巅峰,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怎么可能!
黎寂随手从门口抽了一柄重剑,裴玉泽利落的跟在他身侧,不消片刻就避开了重重拦截离了浮日居足有一里地。
孟氏姐弟不知所踪,想来也是一直在对外周旋,至今竟也是也有三日未见。
“咱们去哪?”
黎寂抽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裴玉泽,鹅毛大雪纷然而至,天地一片苍茫,郊外的树林一人也无,繁乱的枯枝仿佛将二人紧紧包裹,裴玉泽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天地一片白,他恍然不知今夕何夕、置身何地。
牢牢攥住自己的手冰凉而汗湿,犹如水蛇要将他禁锢吞吃。他像是猎物,任由摆布。
裴玉泽看见自己迈出一步又一步,所经之处皆覆上白雪,留下一路显眼的、未经打扰的脚印。
这算什么?
“我们去哪?”
“逃不掉的……太明显了。”
黎寂未置一词,裴玉泽却知道他的撤退并非是因无力抵抗。
雪还在下。伴随着手中的湿软逐渐降低至一个惊人的温度,裴玉泽抬起头,看见了一座混乱的开阳城。
躲起来、躲起来……黎寂是想要将裴玉泽隐藏,直至尘埃落定、直至危险远离。
天不遂人愿。
刀光剑影只在一息,黎寂不得不松开了紧握的手。
魔道。
“你可知你究竟在与何人作对!”黎寂的声冷了。
“君上。但您不是我等的君上。”一锤定音。
黎寂麾下无一兵一卒,孤傲也是要有孤傲的代价。
黎寂回头看裴玉泽,他有碎玉护体,还算足以自保。黎寂的墨色狐裘早已在慌乱中不知所踪,玄色劲装被雪水浸湿勾勒出挺拔消瘦的身姿。他像是无所顾忌了,在漫天风雪中宛若幽魂,踏处无声。他丢下重剑,刚刚还温柔紧握少年的手如今已经变为无刃的兵器,十年沧桑,如今站在这里的早已不是当年的人,他们只知黎寂一“肃”乱魔道,却不知这世间最趁手的武器就是自身。
黎寂却不愿……
直至无可奈何。
鲜血温暖双手,哀嚎装点街市。明明是想远离再远离,为何总是被洪流席卷至不愿再奔入的境地。
“该是这样的吗?本就该是这样的吗?”
他呼吸纹丝不乱,连问句也像是呢喃,袭击者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一双此生见过最干净的手捅破胸膛,接着在自己无法回答的温柔询问中永远闭上了双眼。
横尸遍地。
“是了,这才是我,是你们想岔了。”
大雪仍在继续,在地上已经积了两寸。黎寂蓦然回神,他静静地看着自己重新失去温度的双手,他想,他明明总是一身长袍,今天为什么会穿上劲装呢?
“对了,玉泽……玉泽……”
他前进又停下,突然想到什么,他想,原来今天是腊八啊。
回家吧,回家吧,最后一次了,从开阳脱身就动身吧……
——
伤病让碎玉都变得不那么顺手,窄长的剑刃染上细雪,接着化作温热的红浆。来人很多,却不见孟氏姐弟与幕后主使。
自保很轻易,脱身却很艰难。
裴玉泽已经跑开了不知道多远,围堵在黎寂身边的修士只多不少,好在开阳古城,街道房舍错综复杂,裴玉泽在甩开最后一个袭击者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裴玉泽。”
裴玉泽猛地回过身。
“你、你怎么会在此!”
周允一身标志的魔道装束,似是与白岭一行人为伍。额发往下一滴一滴的落水,不知是冰雪消融还是汗湿而浸。
他不复往日的桀骜,神容格外认真而严肃,他开口:“你是不是前朝遗孤?如若我说的没错,你便不必再说其他,相信我,跟我走!”
他不容裴玉泽回答,就如他早就认定一切,强硬的拽住裴玉泽的胳膊,不知要去到何处。
裴玉泽瞳孔巨震,这有什么干系?他不从:“你这人怎么回事?你还没回答我 !”
周允自知无法强硬的带离裴玉泽,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随白岭来的。他说你在这。”
“我不明白了,这究竟是闹哪出?你怎的掺和进来?我不能不明不白的跟你离开!”
“我本就是魔道中人,白岭是顺应大势。相信我,离开这里,江湖马上就要大变,你须得尽快离开黎寂!”周允似乎意有所指,但此情此景实在不是说事的时候。
“本座好好的,请小友放宽心吧。”
周允颈间一凉,妥协般的松开了裴玉泽。他浑身汗毛倒竖,对于黎寂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他相信自己此时一旦有丝毫与他作对的念头就会被他无情捏断咽喉。
他听见了?他知道了?
他放下了手,像是安慰般笑着冲周允道:“好巧啊,小友,又见面了。”
周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浑身僵硬像是被贴了定身符。
裴玉泽第无数次的疑惑周允为何对黎寂如此避之不及。
“本座还算老当益壮,多少还是招架得住两道的围攻的,你就放心的把玉泽撂在本座这儿吧——”
周允缓了缓神,宽大的袖袍隐下了深深埋在手心的指甲,他状作平静道:“就怕君上日后后悔。”
“不劳费心。”
周允走了,走前深深地望了一眼裴玉泽。黎寂觉得刺目。
裴玉泽抓住了微妙的不平衡:周允有秘密,而黎寂似乎并不知情。
他试探道:“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小朋友而已,白岭也一样。江湖早就应该换一换血了。”
“孟其呢?”
黎寂默了默:“不知。”
他颓然的抓住一片雪花:“见到他咱们就走。”已经不会有人为难裴玉泽了。
裴玉泽攥紧了碎玉,另一只手又去寻胸前的血玉。
——
谨州乱,鸣海乱,开阳乱……接下来是哪里呢?
对了,白林山就在开阳往北——接着是皇城和北山。黎寂偷偷看了玉泽一眼,其实……是不是要回趟白林山?
裴玉泽对黎寂的心思一无所觉,他皱着眉看着前方被尸体层层叠叠包围的宅邸。
阳孟门。
该称它曾经是阳孟门。
孤独矗立的宅邸周围荒芜得简直不像在城中。无辜的建筑显然受到了二次伤害,裴玉泽毫不怀疑这里是这场纷争的主战场。
黎寂也看到了,他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轻声道:“看来又是一个开阳煞年。”
“这里是孟其和孟春的师门,也是他们曾经的——家。”
为什么成为曾经呢?因为十年前这里就被孟其亲手毁了。
孟春和孟其是一对师姐弟,是的,是师姐弟,他们都是被阳孟门收养的孤儿,只是撕下了养育之恩的伪装,只剩下了污浊不堪的真相。
黎寂也是第一次来,他与裴玉泽,是真真正正的整场闹剧的旁观者。
整座宅邸只有一人活着。黎寂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就确定了。
“孟其。”
回以他的是无尽的寂静。
“他们都死了。”
孟其仍是一动不动。
“她也死了。”
裴玉泽看清了全貌。那位对他笑语嫣然的美丽夫人娇柔地躺在孟其怀里,他知道,她永远无法再温柔地冲自己笑了。
孟其沉默地抱起孟春,他脑中回荡着一句他一直不愿承认的话:天道好轮回。
自作孽不可活。
他还是停了下来,用裴玉泽从未体会到的浸满浓郁悲伤的声音道:“君上,我走了。”
“有缘再会。”
“不了,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黎寂也沉默了,他就静静地看着孟其抱着他的世界离开了宅邸,离开了恩怨情仇。
他想:他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谁沾上谁倒霉。
纯净的雪遮掩了一切肮脏,像是要永无止境地洗刷这污浊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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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原因会在番外解释,正文只有黎寂。
有标“*”,忘了前面有没有。是引用或化用,大多忘了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