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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往矣
白衣人眸中掠过一抹阴鸷,能看出明显的情绪起伏,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沉声警告:“休要妄图揣测我。”
“那就麻烦阁下今后装人时尽量控制着些情绪,不然本就没什么内核,再坏了皮囊可就一无是处了。”展清风抬起手腕示意他额角位置,模样无辜良善至极。
白衣人伸手去摸,左侧额角破开个口子,却没有鲜血流下。
他无血无肉,只有一张不能完全适应又随时担心会裂开的皮。
不待他开口,展清风即抢先发问:“是你我之间当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旧怨,还是阁下实在太过无聊,身处人界之外仍不嫌麻烦地屡次前来为难我一个凡人?”
“二者兼有吧,我大概确实很无聊,竟能同你父亲为一个是非对错争论这么多年。”白衣人假面破了,言谈举止反而自然许多,虽仍是做不出什么表情,瞧着却顺眼不少。
“你认识我父亲?”
霁月心下同样闪过这一疑问,他认识傅望笙?
“岂止认识?堪称了如指掌。”白衣道人边说边走到展清风面前,将三枚丹药尽数塞进他怀里,眸色晦暗不明:“你父亲曾聪明过一阵儿,谁知活着活着竟又活蠢了回去。”
这又是何意?霁月虽对傅望笙了解甚少,却也莫名觉着这话不像是在说他。但不待她多做纠结,白衣人便又开了口。
“至于你……”他仍是定定凝视着展清风的脸,这一次却仿佛想从中看出某个故人的影子:“这三粒药怎么用便全交由你来选了,我唯一能告知你的便是突厥夜袭一事,除了你再没第二个人知道。中秋佳节团圆夜,也莫要心存侥幸那群归心似箭的蠢货们能守住祖煌城的门。”
说完,白衣人长叹口气:“我平素最为厌烦同旁人谈及旧事,每次皆会徒增不愉。本座兴致尽了,先行告辞。”
他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摇动着缓缓走远。展清风眯了眯眼,有些艰难地辨认出其上题字:
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不好意思,在下一介凡夫俗子,万万达不到晓寒之境,欣赏不来阁下的丑怪之媚。道不同,故不相为谋。”他面朝愈行愈远的白影喃喃自语一句,继而瞄了眼天色。
还早,尚够偷得残生半晌闲。
展清风在床边坐下,对着满满两箱嫁妆发了好一会儿呆,而后微微一哂:“冥界公主?丫头,出息了!”
一声“丫头”出口,霁月两行清泪潸然而落。泪雾糊了视线,她唯恐少看他一眼,立刻抬手抹去,却如何都抹不净。
展清风生得很好看,纵然被毒与病毁去了身骨,却仍留着弱冠之年意气风发的神魂。这神魂被泪浸透、氤氲一圈后又化为一片剪影穿透眼珠,在她心底打下烙印。
那剪影执起一方手帕,将两个箱子又都仔细擦拭了一遍,动作悠长且缓慢,每一下都像在霁月心上剐蹭出一句无声的叹息。
“其实,我倒宁愿你只是个普通小姑娘,方才听那白皮怪物说冥界生灵没有心,在那样的地方活了七百年,也难怪出来这么久,你都没想过回去一趟。如今看来,我让你沾上人气,磨柔你的性子,竟是弄巧成拙,反无利于你今后的生存……真是让人放心不下。”说到最后,他一声声絮叨转为摇头呢喃。
“骗人的鬼!”霁月扁扁嘴,似乎有些委屈:“若真是放心不下,别去祖煌不就好了?”
许是心有灵犀,她话音刚落,展清风便又接着自语道:“我又何尝不期盼能跟你一块儿多厮混两年呢?”
“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突厥一族挑起战乱,势必带来流血和牺牲,实乃不义之举,英雄总得有人当,像小师父这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大侠自是当仁不让!”
霁月刚想怼一句“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样了,还非要去逞强”,又觉这样一说,跟赌场里那些瞧不起他是个残废的烂人们便没了两样。展清风从未自轻自贱过,她又凭什么将他划出大侠那一列?
但她一腔郁气又实在寻不到出口,最终只得恨恨“呸”了一声。
“我保证,纵使仅剩一线生机,都会尽全力活着回来。若当真……”展清风在那边扯了扯唇角,笑容却极是惨淡:“最后还是将你抛下了,行行好,不要记恨小师父。”
他抿抿唇,想了想又道:“也罢,总归你可以活那么久,而我不过仅是个伴你走过短短一程的匆匆过客。”
“干脆……不必记得我。”
似是将遗言都啰嗦完了,他再无丝毫迟疑地吞下那颗“须臾游”,给她留的最后一句是“不必记得我”。
霁月不禁又想起他那封信的结尾“再会凭缘,无缘勿念”,火气登时上了头,咬牙切齿道:“他娘的,展清风你当老娘的脑子、记性统统是摆设,还是当真以为我没有心?”
“我偏要一直记着你,到死都记着你!”她脾气秉性属驴,倔得可以,气势汹汹地放了句最无力的狠话,方才满意些许。
可惜说这话时,窥缘镜在放映完最后一个片段后骤灭,镜中仅余一片幽黑。
这样重要的一句话,她隐匿在过往无数次傲娇的故作不在意与别扭找茬式的关心之后、最最真实的一句心声,无论真正的展清风还是他生前的映像,都没能有机会听见。
为什么没有早些告诉他呢?
他明明也是她相依为命的人啊,怎么能至死都以为自己是能被轻易忘记的?
深渊似的镜面中,映出她空洞的双目与枯叶般灰败的脸,这副形容在她心底展清风那个秀挺如竹的剪影前狼狈得无所遁形,她忙收敛心神,问起下个问题。
“中秋当晚,祖煌守城的官兵们都是死的么?接到消息因何迟迟不至?”
但凡他们之中肯有一人前去探上一探,都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窥缘镜中第三次出现了白衣道人那张无波无澜的脸。
霁月眼睁睁看着他先是截下了展清风放去报信的鸽子,而后在他与突厥骑兵打得如火如荼时,捻一记昏睡诀催眠了全城官民。
待做完这一切,白衣人立于杏白林外围无人留意的高地上,饶有兴致地欣赏展清风的垂死挣扎,还不忘叹惋一句“算是个人物,可惜太蠢了,真令我失望呢……”
霁月额侧青筋跳得几欲爆开,右侧唇角向上勾起一个极大弧度的冷笑,练惯了“一点朱砂”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微微打着颤,显然已起了杀心。
“这白皮怪物现下在什么地方?我这就取了他的贱命回来下酒!”
窥缘镜却是一片死寂,非人界生灵惟有与所问凡人有牵扯时,方能在镜中出现,单独问是问不出的。
无法,她只得连做几个深呼吸暂将满腔不甘先行压下,咬着后槽牙转问起展清风遗体的下落。
出乎意料,赶在白皮怪物出手前,劫走展清风尸身的竟是位面生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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