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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不可及
许安宁如今每天中午下课后,都会去食堂吃午饭,午休这段时间,一般都在图书馆里消磨掉。
今天也不例外,唯一例外的是,在图书馆的拐角处,他又遇到了秦向远。
秦向远来图书馆就是为了找他,见到许安宁有些惊讶的眼神,笑了一下,双手插在棉服口袋里,像是有些害羞的样子慢慢走过去,站在许安宁面前,秦向远消瘦了许多。
“什么时候回来的?”许安宁问。
“我每天都在学校,只是你看不到我。”秦向远说,有些失落的望着他,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带着些委屈和无辜。
“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许安宁说,其实早就知道他回来了,只是或许两人都存心躲着对方,校园并不大,却始终未遭遇上。遇不上并不会很失望,但遇上了,还能说一说话,许安宁笑的温和,“你父母不生气了吗?这样就好,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被关着。”
秦向远笑了一下,带着些苦涩的“嗯”了一声,接着他盯着许安宁的眼睛,认真地问:“安宁,那天晚上,我是不是不该走?”
总是要到离开以后,才想起来或许坚持一下,只要一下下,期望的东西就会出现在眼前。
但总是那么一下,令许多人在不知不觉中放弃。
秦向远多次想起那个黑暗角落里许安宁的声音,低哑深沉,向他直率地坦露出人所不知的一面,那些或许本想埋藏一辈子的伤痕,那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他一一说与自己听。
是不是……其实许安宁也是有一些希望的。如果自己没有被吓跑,如果没有因为他那些匪夷所思的经历而逃逸,那一切会不会改变?
秦向远一次次从梦里醒来,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虽然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秦向远就知道许安宁是个强硬的人,虽然看似温和,却每一次都坚决贯彻自己决定好的事情。说不参与社交,就绝对不参与。说要做什么,就毫无商量余地。
秦向远记得有一天晚上,他和王力、魏诚商量好去看电影,本来都已经决定等许安宁回来拉他一起去,却被许安宁毫无商谈余地的拒绝了。还有很多次,即使他撒娇、理论,许安宁也甚少妥协。
但总有那么一两次例外的,偶尔许安宁也是可以被说动的,同意的。
而那个夜晚,许安宁前所未有地爆发出体内潜藏的阴鹜暗流,仿佛海难一般的冲天巨浪潮涌出来,他站在岸边猝不及防地被这浪头一下子打湿了全身。
为什么被吓走?秦向远扪心自问,真的是那些往事吗?真的很在意许安宁那些难以回首的曾经吗?甚至因为他曾经差点弑父?
不是的。秦向远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那个晚上,许安宁的那双眼睛像一匹孤独的野兽,带着浓墨一般的乌黑,即使角落那么黑暗,真正黑暗的却是那个用平稳声线一字一句阐述的男人。
他的身上仿佛散发着一股腐朽和死亡的气息,那道气息那么熟悉,秦向远不可抑制的想起自己的爷爷,也是用那样逐渐扩散的黑色眼瞳,一字一句的那么平静又那么绝望的在自己面前死去。
……明明,是活着的。手指停留在他的身上,能感觉到鲜活的血肉在衣裳之下的微妙动作,能听见他心脏在胸腔里平稳的跳动,能感觉到他是活着的,很寂寞,但真真是活着的。
却仿佛看到一个陷入黑暗泥沼无法爬起来的人,任由黑色的污泥侵入口中,鼻孔,堵住了一切活着的可能,窒息着死去。
所以会那么失态,被惊吓着逃离,却根本没有想过,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拉上他,牵着许安宁的手把他带出去,不要站在那么黑暗的地方,走出来,到路灯下去,到明亮的地方去……
为什么总是在事后才想起,当他愿意把那些痛苦给自己看时,是不是也代表着,愿意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进入许安宁的世界——却被自己放弃了。
——我从不知道人原来可以这么活着。许安宁说。
秦向远无法猜测他在用什么心情说这样的话,用什么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是不是……像是黑暗的人生里,闯进来的一抹光亮,灿烂的,跳跃的,足以吸引着许安宁的,所以他总是对自己很好,带着纵容甚至宠溺的看着自己,王力和魏诚做不到的事情,他总是有办法让许安宁同意,即使是半夜三更一宿舍的人翻墙出去找酒喝这种无聊的事情,他能软磨硬泡到许安宁和他们一起行动。
这些从未想过的问题,终于有机会可以想清楚。
瘦削的许安宁,温和的许安宁,心硬的许安宁,寂寞的许安宁,其实,也是希望有机会试一试那样的生活,和他口中“从不知道人原来可以这么活着”的自己,在一起。
等想清楚之后,秦向远发现,他无意中,真的回不到过去了。他和许安宁,再没有机会。
秦向远的眼神那么绝望,仿佛一摊灰烬的望着他,在许安宁的沉默里,声音嘶哑的重复了一遍,“那个晚上,我是不是不该走?”
许安宁微微转过头去。不发一言。
他在很长时间里一个人走在一条路上,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只知道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活着,只为活着。从未想过死,但也不知道生的意义是什么。
黎昕出现的时候,仿佛一道暖熏的春风,让大地回暖,青草萌芽,即使还是不知道活着是为什么,但会去想,活着,或许也不是那么坏。
灰暗的生活仿佛一夜之间被隔离起来,那些往事都成为昨日甚至前生。
许安宁也在努力建起一座高高的防火墙,将那些硝烟死死的隔绝在高墙以外,拼尽全力让自己活的很好,会跳会笑。
但即便如此,偶尔还是会惘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未来又该是怎样,是不是按照计划里毕业、找工作、回报黎先生、然后将母亲接过来,再结婚生子,最后暮暮老死。
有时候会忍不住的想,我的一生,是不是就该这样,难得的平淡里安静走完?对这样的计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总还是希望有一些意义非常的事情足够让自己在老去之前回味。
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从道旁的草丛里窜出来,像一团跳动的火焰一样向着前面飞奔而去,同时回过头来甩出一句:我喜欢你,你要不要一起来?
明知道这个人有多么无脑又多么无知,但无羁无拘的生命体却那么明亮璀璨。即使没有允许他走近,黑暗的世界还是被不受控制的照亮了一角。
仿佛一扇门,许安宁知道推开它过去,就是另一种人生,或许结局比曾经更凄惨,但凄惨之前那鲜艳的颜色还是不可抗拒的散发着浓烈的诱惑力。
很想试一试,即使理智一再告诉自己,待到情由浓转淡,待到他的父母开始阻挠,待到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引起争吵时,这段情事就该收场——明明看透了结局,却还是不可遏制的想试一试。
因为那么明亮的生命,单纯又无辜,始终欢笑,心里的事永远藏不住的挂在脸上,随便哄一哄就会笑,骂一骂就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又从不记仇生命,活的那么恣意茂盛。
想得到。这种渴望就像井底的青蛙仰视着天上美丽优雅的天鹅。
即使只是一段时间也好。
激烈而决绝的手段是另一种试探,那个晚上对许安宁来说也是一场生命的转折。那些话不知道是说与秦向远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但许安宁非常清楚,如果那个夜里他没有逃开,依然再一次用那么坚定的语气再说一遍“我喜欢你”,那么他会答应他在一起——无论前途波折坎坷,生死不计。
但事实上那个晚上最后的结局在意料之中。
无论有意无意,这样的结局让那个像火焰一样蓬勃的生命再也无法靠近他了。
不用担心会被烫伤,也不再担心他会远走。
默默注视的眼神收了回来,两个世界呈平行线一般往前延伸,即使偶尔靠近,却再也不会交集。
面对秦向远的询问,许安宁始终带着笑意,异常平静的道:“走不走,有什么关系?”
他的眉目清秀,浅蓝色的薄棉服穿在身上挺拔高挑,服装合体面料高档,双手戴着一双小羊皮手套,斯斯文文的俊雅让秦向远恍惚,不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穿着白衬衫灰裤子一双塑胶凉鞋一看就是乡下人的许安宁了。
他的气质在这一学期里不知不觉开始蜕变,温文尔雅竟有了不可言喻的风度。
可以预见他将来的出色,但这份出色,秦向远知道,自己看不到了。
“下学期我去英国。”秦向远说。
许安宁平淡的望了他一眼,微笑:“嗯,在那边好好的。”
秦向远慢慢走开,像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褪出他的视野。
晚上黎昕照旧在八点之前赶回家吃饭,饭桌上看了一眼有些游神的许安宁,问:“怎么了?”
“秦向远下学期去英国。”许安宁淡淡的说。
“今天和你告别了?”黎昕扒了一口饭,淡漠的道:“舍不得?”
许安宁挑了挑眉:“算是告别,没有舍不得,早就猜到会是这样收场。”
“那你在想什么?”黎昕问。
“我在想……”许安宁微微叹口气,“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呢,还没来得及多品味品味,就走了。”
黎昕愣了一下,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问:“没人对你说过?”
“嗯。”许安宁点点头。
黎昕想了一会,极度淡定地来了一句:“我喜欢你。”
许安宁“噗”地一声,被口水呛到了。
黎昕推推眼镜,还是冷着脸,继续道:“如果你寒假保证一天三餐,我会更喜欢你。”
许安宁:“……我放假要回家的!”
“我给你买机票,二十八回去,大年初五回来,时间够了吧?”黎昕一板一眼地说。
许安宁无法淡定了,瞅着他,有些无奈的道:“黎先生你就直接说你喜欢我做的饭就好了。”
黎昕摇摇头,“那样说不如这样说效果好。”
顿了一下,道:“心情好些了?”
许安宁连忙点头,心情好很多。
黎昕端起空碗递过去,“盛饭去。”
许安宁拿着碗,笑的一抽一抽的进厨房了。
黎昕在等饭的时间里环顾四周,欧式花架上的植物绿意盎然,茶几上的果盘里堆着时鲜水果,洗净切成了块,上面插着小牙签,茶具一整套的摆放着,隐约还能看到茶壶嘴里冒出的热气,碎花桌布暖暖的色调,落地灯旁的沙发上堆着一些抱枕,抱枕的图案从缀满流苏边的古典花纹到小熊□□应有尽有,乱乱的放着甚至有一两个掉在地上,看着就想让人抓个小枕子窝进沙发里去……四处都弥漫着家的氛围。
不过两三周而已。
黎昕想不起来自己之前一个人住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的了,更不用说厨房里,那基本上都成了小叮当的百宝袋,要什么有什么,不管是蜜糖还是苦瓜。
等许安宁端着米饭从厨房里走出来,黎昕蹙着眉头问:“能不能把你妈接来过年?”
许安宁:“……”
默默地将米饭放在黎昕身前,许安宁道:“你一个人过年吗?”
黎昕愣住,大约两分钟,他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哦,我也要回家过年的。”
黎昕仿佛习惯了一个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家人的淡然,带着难以言说的萧瑟,许安宁心中狠狠一拧,看他的眼神却变得温柔,温柔的连他自己都不自觉。
吃完饭,黎昕收拾碗盘时,许安宁坐在沙发上弯着身子往茶里勾兑自己做的辅料,突然说:“要不然,我暑假不回家好了。”
黎昕回过头,平静的点了点,看似淡漠的无动于衷,许安宁却看到他周身都柔和下来的气息。
心情,确确实实的好了。
除了生养自己的母亲以外,还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关心他,爱护他,甚至,需要他。
被需要的感觉,那么美好,甚至连生命都重新被赋予了意义。
“黎先生明天晚上我试试川菜好不好?”许安宁跑到厨房里问洗碗的背影。
“好啊。”黎昕头也不回的答。
“哎呀,是试试水煮鱼还是毛血旺或者剁椒鱼头呢……水煮牛肉也不错……”
自言自语着,许安宁从他身边的架子上取出一本川菜食谱,开始翻阅起来。
水龙头哗哗的流,黎昕洗着碗筷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微不可见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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