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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战群儒
贞德帝默然地看着这乌泱泱的朝堂。
此时的太和殿和菜市一般喧闹,一帮吃着皇粮的蠹虫明目张胆地干着党同伐异,造谣诽谤的勾当,将私人恩怨同国家大事搅在一起,好似谁出声都会被反咬一口。
等几位口才了得的重臣吵累了,尚书左仆射李慈茂照例出来和稀泥,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左右笑一笑,“水患年年都有,往年怎么办的今年就怎么办,各州县自个儿负责救灾和恢复生产,地方父母官总比我们要知悉实情一些,自会应对有方,陛下和各位大人不必过于担忧。”
他有自信大家都会卖他这个面子,果然,朝堂上一时静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就在这时,太子殿下发话了,慢悠悠的,一种久居上位的声调,把他淡淡一瞧,目光里有稍许讥诮,“李大人,你莫不是老糊涂了。若是各州县能自己摆平,何必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上奏朝廷?”
李慈茂闻言一怔,就看见沈昂的目光忽而凌厉起来,像两柄利刃直射而来,令他不得不避其锋芒地垂下头。言辞尤甚,出口如响箭一般掷地有声,极有分量。
“此次水害规模之大,受灾面积之广,人数之多,前所未见。如今水势蔓延,疫病横行,房屋、田地皆付之流水,流民失所,哀鸿遍野,甚至易子而食。民穷财尽,人心则乱,百姓皆传皇位不正以致蛟龙作怪,部分流民蠢蠢欲动,已形成数股不容忽视的反叛力量。”
沈昂顿了顿,锋芒尽敛,又恢复那种松弛而徐徐的语调,吊高了眉问他:“你还认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水患么?”
李慈茂眼睛一疼,伸手去抹,才知冷汗已流了一脸。
贞德帝在听到“皇位不正”时就险些气炸了肺,咳了几声,喉间已有腥甜的味道,脸色阴沉如水,“太子,你认为当如何?”
众臣皆望向沈昂,看他笔挺地立于高旷的大殿上,又冷又硬,像竿只折不弯的傲竹,“儿臣以为,当是之时,该拨赈款,施济粮。常平仓是必然要开的,若是撑不过今年,何谈以后。同时,向富商购米,并以载入县志等方式鼓励富民、乡绅捐米施粥,平抑粮价,此为其一。”
“派遣人马前往灾区,排水清淤,及时修复水利,防止灾情恶化,尽快恢复常态。帮助不能自存者修葺房屋,使灾民安居而不致流离失所,此为其二。”
“赈贷良种,使灾民尽快恢复生产,待洪水退尽,及时补种杂粮菜蔬等能尽快收获的作物,缓解粮食匮乏,同时,免去重役和租赋,等到灾民步入正轨,再逐渐恢复税收。薄征贷种,此为其三。”
“其四,派遣一支军队前往灾区,防止流民暴动,镇压叛军。并输送大夫和药品,抑制疫病蔓延。儿臣愿带队前往,安抚民心。”
......一条接一条,不疾不徐,条理清晰,显然经过了好一番深思熟虑,却如磐石坠浅潭,激起一片哗然。
延宁王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在沈昂的“其三”出来之前,他欣赏他这个材优干济的侄子,乐意支持他的举措。
可谁叫他是食实封的郡王,封邑荆州,实际享有荆州百姓上交的租赋。荆州是灾区,免租赋将严重损害他的私利。
沈昂蓦地回头,目光沉沉,语气却奇怪地轻,“王叔,你听。”
延宁王下意识闭嘴侧耳,却什么也没听见。
“听...什么?”他忽然有些害怕,他这侄子在朝政上时常我行我素,不按常理行事。
“你没听见吗?”沈昂诧异地问了一句,问完又摇首自嘲般笑了笑,“也是,王叔于膏粱锦绣之中高枕安卧,闭目塞聪,自然听不见底层百姓恸哭震地,看不见数万饥民血泪淋漓。可是王叔,人都没了,夜里等着鬼来为你交租呐?”
延宁王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不吱声了。
众人皆惴惴,一时无言。
还是覃维打破沉默,“太子殿下所言在理,只是这每一步都要用钱。这钱,拿不出来。”
天南地北地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死穴,国库空虚,反正就是没钱,能怎么办。
“岂不是空谈......”
“是啊...”
有人窃窃地笑。
“这有你们笑话的份吗?”齐砚钧回头,眼刀狠狠地在那些看笑话的什么脸上剜过去,“要不你们来说说该怎么办。”
沈临无声地勾了勾唇。
沈昂却不见慌张,气定神闲吐出一个字,“盐。”
盐铁使马原岩笑道:“我朝轻徭薄赋,不征盐税,殿下一日万机,莫非是忙糊涂了?”
沈昂:“不是不征,是寓税于价。”
马原岩见太子不躲不避地望过来,目光锋利得像是要洞穿他的魂灵,心里“咯噔”一下,忐忑起来。
“在如今禁榷制度下,食盐产销由官府垄断。官府以每斗十文的价格收购盐成品,再将其运至全国各地,以每斗一百一十文的价格卖给百姓,扣除成本,每斗至少净利五十文。如此暴利之下,盐税于贞德十五年撑起了大渝半边国库,一度达到八百万贯。近几年,盐价更是居高不下,甚至达到每斗四百文的天价,多少百姓舍不得放盐,饭菜寡淡无味,可盐税却大幅下降,跌破三百万贯......”
马原岩冷汗已浸透官服,湿冷冷地黏在背上,偏偏沈昂那张利嘴还不饶他——
“本宫想问问马大人,这盐利都往何处去了,莫非全填了你自己的腰包!”
朝堂上的太子殿下和平日迥然不同,仿佛那病恹恹的躯壳里装着一个铜浇铁铸的精魂,寡淡的面容增了容色,俊美得煞气,一时间丰神异彩,令人侧目。
马原岩咬牙狡辩:“倘若殿下不信,自可查看我司账簿。臣马原岩对天发誓,从未贪过国家一粒盐,陛下明鉴!”
仓部郎中闻言在背后狠瞪他:你这老匹夫没有自己的话术吗?
“马大人,殿下同你,和你的‘好儿子’无冤无仇,为何要诬陷你?账簿,殿下自然是看过了。”齐砚钧将“好儿子”三个字咬得极重,当日狼袭一事,到底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
马原岩一惊,原来早被盯上了吗,出手竟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心绪飞转,他又强自镇定下来,那账想必太子也看不出什么。
沈昂款款道:“你的账房先生可真有能耐,账面做得又平又漂亮,本宫仰慕得紧,已请他到度支部喝茶,与度支郎中柳大人探讨做账心得。”
马原岩震骇抬眼,便见沈昂冲他堪称温和地笑了笑,接下来的话语却令人如坠冰窟,“田产余一千顷,当铺、银号、绸庄、酒楼遍布全国上下,连家中地板、墙壁、立柱,都不简单,竟是金子馅的。马大人,你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众大臣齐齐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平平无奇的马原岩竟如此豪富,以至于暗暗生出一股不平来。越是不平,便越要鄙屑,以显出自己清高才好。
马原岩脸色发白,目光闪烁,简直要将“做贼心虚”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他忽然想到上个月,齐砚钧在他家附近喝得烂醉,非要在他府上借宿一晚,原来那时便已暴露了。
沈昂继续道:“欲壑难填,即便账房先生再有能耐,也填不上你心里名为‘贪得无厌’的大窟窿。”
说完这句,不管马原岩后悔也好,衔恨也罢,沈昂不再看他,转而向贞德帝道:“马原岩身为诸道盐铁使,贪赃枉法,腐败至极,按律当斩。儿臣恳请陛下即刻将其抄家,财产尽快拍卖,如此以来,可解江南燃眉之急。至于盐政,如今盐业在垄断下死气沉沉,效率低下,盐价居高不下。盐监机构臃肿,人员冗杂,耗费甚巨,改革盐政迫在眉睫。儿臣与几位翰林大人已拟了详细的方案,待陛下过目。”
奴才将册子呈上。
事已至此,马原岩不再狡辩,“陛下,臣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罪,还望陛下不要牵连臣的家人,他们都是无辜的,陛下......”
江南水患,宦官专权,有司贪污......贞德帝头痛欲裂,接过那册子,上头的字竟是一个也看不清。
沈临眼尖,“父皇是否头疾犯了,不如今日便到此为止,宣孙太医来瞧瞧?”
殿内一下安静下来,都望向皇帝。
贞德帝看了眼萎顿的三儿子,转眼又看向抿着唇,神色倔强的大儿子,看他眼底的淤青,看他清减的面容。
不得不说,贞德帝的大儿子当真是像惨了他,无关相貌,母族背景,身世等等那层浮华金贵的表皮,单单指层层藻饰下那一身嶙峋的傲骨,那样目空一切的闯劲,忘我的精进,怎能不令人动容。虽说贞德帝已被岁月和伤痛磨去棱角,但其年轻的风貌,可从如今沈昂拼命的劲头中窥见一斑。
在两位皇子和众臣殷殷的目光中,贞德帝盖棺定论,“不必看了,盐政改革一事就按照太子说的办,江南水患一事,则全权交予宋卿。至于马原岩,诛九族。”
“陛下——”马原岩爆发出一声哀鸣,令人耳不忍闻,“您怎能如此狠心,你也是父亲,你就不怕哪天,你的儿子也和你一起下......”侍卫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嘴堵上,利落地拖了下去,殿上重新寂静下来。
这是贞德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动此苛刑,诛九族一出,谁还敢贪?至少贪官污吏补漏的补漏,断线的断线,收手的收手,能消停一阵。
只有沈临恨得银牙咬碎,又暗自心惊。他知道这是皇帝在借机惩戒马世古,因他谋害皇储,才招致如此重的刑罚,他还是知道了。
在一片震骇之中,宋仁投和沈昂面不改色道:“臣领旨。”
贞德帝耳边仍萦绕着那句未尽的诅咒,字字诛心,令他遍体生寒。
他的儿子......他望向座下躬身领旨的沈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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