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头两绪

　　“李姐，你看谁回来了？ ”陈老师推开办公室的门，带着宋贤走进去。
　　办公桌后正埋头看东西的女人抬头，宋贤笑着说：“院长妈妈。”
　　院长见到她的表情跟陈老师一样，既惊讶又意外。
　　“也就一年没回来，院长妈妈都不认识我了。”宋贤说。
　　院长连忙走过去抱了抱她，“又在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能不认识吗？”
　　院长握着她的手腕，温柔的笑，“怎么突然回来了？跟初见通过电话没？她知道你回来肯定高兴。”
　　“还没跟她说，不过早上跟她通过电话。她说下午您要去医院陪着她做化疗，我跟您一起去吧，给她个惊喜。”宋贤说。
　　院长的笑容凝固了那么几秒，又很快恢复如初，宋贤静静地看着她。
　　“是，她肯定很高兴。这么远回来累不累？先去放东西休息会儿，中午咱们一起吃午饭。”院长说。
　　宋贤乖乖的点头，目光停留在院长脸上。她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暖慈爱，只是眼角竟然多出了许多皱纹。
　　宋贤感到难以置信，从心底升起了一种无能为力的伤感情绪。
　　她一直以为，院长是个受眷顾，没那么容易老去的女人，可现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岁月流逝便加速在她身上雕刻出深深的印迹。
　　那一刻，宋贤心中的质疑突然消散了很多，她迟来的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和身份去责怪院长。
　　她赋予了初见第二次生命，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初见的身上。她是那么的疼爱初见，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初见的生命呢？
　　或许有些事情的发生，超过了她们的预期。这种想法让宋贤一阵毛骨悚然，全身冰冷，她及时打住了思绪，不愿再想。

　　午饭是院长亲自下的厨，开小灶做的糖醋排骨。宋贤夹了一块又一块，两颊圆鼓鼓的，直到一盘糖醋排骨全进了胃里，才打个饱嗝放下筷子。
　　小矮凳坐久了腿酸，宋贤伸了伸腿随意道：“我这次回来不过去那边了。”
　　“好啊。”院长看她吃的多，也开心。宋贤小时候，吃饭是个大问题，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爱吃。
　　她顺手收起了碗筷，突然顿住反应过来：“不去哪边？”
　　“我会办理退学的。这个专业以后也不好就业，而且迟早都是要回来的，就不折腾了。我在这边找一份工作，陪在您和初见身边。”宋贤说。
　　“你说什么？你在那边是遇见什么事情了？”院长惊愕看着她，语速快了起来，“是不是在学校受委屈了？”
　　宋贤显得很平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没有，就是想回来了。近点也好陪初见，万一有事情我能帮上忙。”
　　“傻孩子，事情不都有我么？”院长皱眉道。
　　几秒后，她突然又觉得不对，迟疑了一下试探道：“宋贤，你去过医院没？”
　　宋贤这才抬头看她一眼，恍惚觉得人生有种即将尘埃落定的错觉。
　　宋贤说：“昨晚去过了，护士说住院的病人里没有初见这个名字。”
　　宋贤一边说着，眼前的院长便慢慢将脸转了过去，身子微微颤抖，像一棵古树落叶纷飞。
　　“你都知道了。”院长如鲠在喉，两只手紧紧握成一团。
　　初见是来孤儿院最小的孩子，才1岁就被送了进来。太小的孩子照顾起来要谨慎很多，孤儿院那么多孩子，护工老师根本没办法时时刻刻顾着这个过于娇嫩的花朵。
　　于是院长干脆把初见带在身边亲自照顾，她身体有问题没有生育能力，结婚第三年就离了婚。初见的到来，算是弥补了她没法成为一个母亲的遗憾。
　　初见从小就爱笑，1岁的孩子，笑起来天真无邪，灿烂温暖，将她的一颗心都融掉了。
　　她给这朵娇嫩的小花起名初见，希望她永远都像初见时那般天真无邪，活泼快乐。
　　初见是不幸的，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孤儿院。但初见又是幸运的，从她记事起便被院长领养，得到了一个女人母亲身份的所有爱。
　　院长颤抖着声音说：“癌细胞转移了，一开始说只要切除转移的部分就行，我们本来想做完手术再跟你说，免得你担心。后来情况变了，医生说腿保不住了，得截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都碎了。我一直把初见当成亲生女儿，他们让我签截肢同意书的时候，我抖的笔都握不住，太害怕了，我根本不敢签字，害怕初见醒来怪我没保住她的腿。”
　　宋贤自认已做好一切承受准备，她冷静的听着前半部分，直到截肢那两个字出来，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像是有一颗炸弹轰鸣一声在她脑袋炸裂了，搅乱了所有神经，震耳欲聋，头皮发麻。心脏骤停一般，血液凝固一样，脑部中的氧气似乎都被抽离。宋贤扣住桌子的边角，浑身颤抖，身体剧烈的起伏着。
　　她不能喘气了。
　　院长没发现这一幕，仿佛又回到了手术室外，手里还握着那份重如千斤的同意书。
　　那是...初见的一条腿。
　　“初见醒了之后，什么话都没说。她表现的很好，像是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她没怪我擅自签了那份同意书，还反过来安慰我说还能活着真好，一条腿而已。”
　　“那段时间，我们都不敢跟你联系，害怕被你察觉到什么。初见说不能让你知道，怕你......”院长掩面而泣许久，终于回过神，转头打算面对宋贤的质问。却见宋贤跪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死死的捂着胸口。
　　院长瞬间骨寒毛竖：“宋贤！”
　　她尖叫一声，捧着宋贤的脸，这才发现她脸青唇白，一头的冷汗：“不舒服是不是？”
　　院长急忙去翻她的口袋，找抗抑郁的药。
　　却什么都没有。
　　院长的嘴唇开开合合的，宋贤却听不见她说什么，眼前都是一圈圈黑的，脑子里也好像全是辐射电流的声音。
　　“没事，没事，我去找药。”院长手慌脚忙地爬起来往外跑，“陈娟，陈娟......”
　　陈老师在房间应了一声，院长急忙重重握住她的手：“你帮我看着宋贤，我去给她找药。”
　　陈娟也意识到什么，慌忙跑进办公室。眼前，宋贤就深深蜷缩在地上，身体颤颤抖抖，看起来像一只随时能被人踩死的蚂蚁。
　　宋贤只背了一个包，院长翻了两遍，都没翻到想找的东西。
　　她根本没带药回来。
　　院长只得又回去找手机打电话，刚跑到办公室门口，院长的脚就像被千斤拖在了原地，心中一股强烈的悲痛再次袭来。
　　里面传来了微弱的悲戚哭声，开始是细碎的、抽泣的、小声的、委屈的，后来越来越大，变成了哀哀欲绝的哭声，几乎是嘶吼着嗓子在吼叫，哭得撕心裂肺。
　　院长站在哪儿，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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