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众人听见花影呼声纷纷赶来，只见舜英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已是气若游丝。床榻边上，紫苏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寒桐心里一阵难过，上去将紫苏揽在怀里哄了哄，要和烟和落英先将他带去别处。待他出去了，寒桐问花影道：“三小姐，兄长这是怎么了？”

　　花影一边拭着眼泪一边说道：“晚膳过后，哥哥忽然觉得困顿，解暑的药都还没喝就睡下了。方才下人煎好了药，我过来给哥哥送，喊了几声哥哥都不应，进门一看哥哥竟晕迷了过去，我赶忙替他把脉，这才发觉哥哥元气竟已散了大半。”

　　寒桐惊道：“兄长只是中了暑气，怎会如此严重？”

　　扶苏试了试舜英的脉搏，说：“兄长如今的脉象不像是中了暑气，恐怕不是寻常疾病，依我之见，我们还是快些去找子都先生为妙。”

　　众人于是留下寒桐守着舜英，其余人等连夜驱车赶去了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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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来到子都雅舍，叩了许久的门，那日在林中为子都侍琴的女孩才慢腾腾出来开了门。

　　扶苏上来作揖道：“深夜叨扰先生和姑娘，还望见谅。”

　　那女孩撇撇嘴，说道：“你们既知叨扰，还来作甚？先生已就寝了，你们明日再来吧。”说着便要关门。

　　花影疾步上前，推开门来，对那女孩怒道：“你这丫头好生无礼！我们若无急事，怎会深夜来访？你还不快快去回禀你家先生。”

　　那女孩面露恼色，对花影道：“从不见有求于人还这般跋扈！”说着又要关门。

　　花影抬手撑住门，刚要与她争吵，洛雪就上来拦住花影，对那女孩恳求道：“姑娘见谅，我等深夜造访，实因人命关天，迫不得已，还请姑娘代为禀报。”

　　女孩方要开口，忽听见舍内传来子都声音：“烟织，不得对宾客无理，还不快快看茶，招待诸位公子小姐。”

　　女孩闻言，这才极不情愿地把众人请进了屋里。

　　众人进了竹舍，匆匆向子都说明缘由。

　　子都听罢，略一沉思，微笑说：“那日与诸位初会时，想必诸位也听得明白，非是我不肯救人，实在是因为我确实不知舜英公子究竟想救哪个。”

　　花影上前说道：“我虽不懂先生玄语，可如今舜英哥哥已是这样，恐怕也是遭了那千秋暗算，先生若不救他，只怕他也回不来了。”

　　子都轻抿一口茶，说道：“他若想回来，自有能回来之法。他若不想回来，我去强求他回来，岂不是违逆了天道人意？”

　　“先生那日救得他家小儿，今日如何救不得他？”扶苏说道。

　　“实因今日情形不同于那日。”子都放下茶盏，微笑道，“在下实在无能为力，诸位请回吧。”

　　众人又央求了片刻，子都态度始终决绝，众人也只得郁郁离去。

　　烟织送走了众人，回来堂室收了茶具，对子都道：“先生也真是的，既是不想救他，方才赶走他们便是，也免了这番叨扰。”

　　子都笑道：“茶盏先不要收了，一会儿怕是还有宾客要来。”

　　烟织疑惑道：“还有哪个要来？”

　　“他若机敏，自然能听得出我的弦外之音。”子都说，“再冲壶清茶吧，今夜怕是要无眠了。”

　　烟织虽是不解，却仍是依照子都吩咐去外面取了清泉水进来，跪坐在桌前冲了壶新茶，倒了一杯奉给子都。

　　子都品了一口，赞叹说：“你冲的茶，这茶香总是格外清醇悠远，哪是那些人间俗物可比。”

　　烟织莞尔一笑：“先生喜欢便好。”

　　她本是舜英家祖传碧玉盏里的小妖，本为茶树精幻化，并无太大法力，最大的神通便是令茶香清新隽永。先前她被困在那碧玉盏中两百年不得脱身，数月前才被子都救了出来，收作了房中丫鬟。二人朝夕相处间，烟织渐渐也动了些凡心，但她自知身份低微，因而也不敢奢求名分，只将爱慕埋在心间，每日尽力侍奉子都起居，对他一心一意，从不违逆。

　　子都喝完了茶，烟织又替他倒了一杯，想起被千秋带走的朔月，因问说：“狐狸也去了许多天了，先生为何不去救他？”

　　子都放下茶盏，悠悠然说：“他本就不是我家门人，当年随了我也是机缘巧合。况他还念着那百年未了的尘缘，我即便是救他脱离了现世牢笼，也打不开他心里的结。”

　　烟织似懂非懂地看着子都，自语道：“如此说来，狐狸再也不回来了么？”

　　“这就要看他与我们的缘分了。”子都说着，望了望窗外，回头对烟织道，“去开门吧，我们要等的人来了。”

　　烟织困惑地望了他一眼，还未开口，院外已传来叩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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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雪姑娘去而复归，不知所为何事啊？”子都请洛雪落座，替她倒了一杯茶，笑问道。

　　洛雪见桌上茶盏未收，知道子都方才就在等她，却也并不说破，只捧着茶盏啜了一口，说：“先生必是要知晓舜英兄长心意才肯救人么？”

　　“正是如此。”子都回道，“若是他心中所念之人确是这红尘发妻，我自当救他二人回来；若非如此，恕在下无能为力，这其中的命数轮回、因缘际会皆与在下无关。”

　　洛雪放下茶盏，问说：“既然如此，若我去探得兄长心意如何？”

　　子都笑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姑娘要如何去探呢？”

　　“我在南国待过些时日，对这鬼神之事也通晓一些，见兄长今日情形，多半是被索了魂魄吧？”洛雪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一只绛色的小罐子，递给子都道，“以这个去探如何？”

　　子都接过来打开一看，略吃惊道：“这离魂丹非寻常之物，姑娘是从哪里得了这个？”

　　洛雪说：“这是数月前那千秋赠予我的，想必他那日便料到会有今日。”

　　“你竟然见过千秋！”子都诧异道，“既然他已料定今日，必然已有筹谋，你为何还要去自投罗网？”

　　“当日是我祭祀的灯火引了这千秋逃出冥界，今日这种种祸端说到底也有我一半责任，我愧对哥哥嫂嫂，去救他二人也是理所应当。”洛雪说。

　　子都笑了笑，说：“既然如此，姑娘便随在下来内堂议事吧。”

　　洛雪也没有任何迟疑，当即随子都去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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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曙色熹微，竹舍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子都放下书卷，见烟织伏在案上睡的正酣，也没有叫醒她，径直起身出了门。他穿过庭院开了门，只见扶苏和花影带着几个丫鬟侍卫站在门外，还未等他开口，花影就冲进门来问道：“先生，洛雪可在你这里？”

　　子都含笑道：“姑娘怎就笃定洛雪姑娘在寒舍里呢？”

　　“方才她的贴身丫鬟去她房中侍奉盥洗却寻不见她人，只见桌上留了张字条，说往先生这里来了。”花影说道。

　　“看来，洛雪姑娘终究是信不过在下啊。”子都说着，就把扶苏和花影请进门来，其余侍卫丫鬟皆在门前等候。

　　扶苏随子都进了堂室，巡视一番不见洛雪，回身问道：“洛雪究竟在何处？”

　　子都笑笑，伸手往内室一指。

　　扶苏随着他所指方向走近一看，见洛雪竟躺在内室的床榻上，顿时怒发冲冠，对子都道：“我原本以为你也算是个正人君子，不想竟会做这苟且之事！我今日定叫你出不了这草堂！”

　　子都眼看扶苏就要动手，失笑说：“公子当真是冤枉在下了！我虽不是君子，却也并非这等不堪之人，公子近前去看个究竟再做定夺也不迟。”

　　扶苏犹疑上前，见洛雪面无血色，又替她把了把脉，不禁大惊失色：“她为何没了脉象？你为何要害她！”

　　子都回道：“在下可没有害洛雪姑娘，是她昨夜来在下这里，主动请缨去救那舜英公子了。”

　　花影大惊：“她去哪里救了？”

　　“自然是冥界啊。”子都笑说，“舜英公子灵魂出窍去了冥界，她若不去那里，又如何救得？”

　　“冥界！”扶苏惊道，“她怎能去冥界？你还不快些叫她回来！”

　　“洛雪姑娘心意已决，一时恐怕叫不回来。”子都说，“不过姑娘暂无性命之忧，还请二位稍安勿躁。”

　　花影被惊得半晌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才意识到什么，赶忙问说：“舜英哥哥为何会灵魂出窍？”

　　“此事说来话长。”子都在案前坐下，倒了杯茶，缓缓说道，“二位可知那七年之前薨逝的安阳公主？”

　　花影想了一想，说：“七年前似乎确有此事，听闻先公主是在宫中玩耍时不甚溺亡。”

　　子都笑笑，说：“哪里是玩耍时溺亡了？那安阳公主是在与人私奔时不甚坠入莲花池里溺死。天子觉得有失颜面，便未将此事公开，连那与公主私奔的秀才也未去追查过。”

　　“可是这与舜英哥哥有什么关系呢？”花影皱了皱眉，忽然恍然大悟，“那与公主私奔的秀才，莫非就是…舜英哥哥？”

　　“正是如此。”子都点头道，“舜英公子在皇都侍奉茶道时，与安阳公主生了情愫，但公主知道天子必然不会答允他二人婚事，于是就想出了私奔的计策，不料在出逃之夜，公主却意外溺死。舜英公子听闻安阳公主薨逝后大受打击，念着旧日誓约一心向死。可他跳崖时却被漓夏姑娘的哥哥千秋救下，漓夏对舜英公子心生怜爱，不忍看他受旧情折磨每日寻死，便做法抹去了他与安阳公主的全部记忆。从此舜英公子如获新生，渐渐爱上漓夏姑娘，还娶了她为妻。但那安阳公主死后却依然放不下旧情，在尘世流连七载依然不肯转世。”

　　二人登时目瞪口呆。花影怔了半晌，问说：“这便是先生起初不救嫂嫂的缘故吗？”

　　子都回道：“的确。毕竟当日若非漓夏姑娘出手，舜英公子早在七年之前就该随安阳公主去了。漓夏姑娘和安阳公主，我无论救哪一个，都会有愧另一个，最后还是要看舜英公子心意。”

　　扶苏沉吟片刻，问道：“先公主流连尘世，这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子都看了看他，继续说：“后来，公主还是忘不掉尘缘，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我，带着舜英公子赠予她的信物上门，将那碧玉盏作为酬劳送给了我，求我助她还阳三日，去与舜英公子道别。恰巧那时漓夏姑娘家中小儿得了急病，上门来求我相救，我与她说了安阳公主的事，她为救小儿，便同意借三天肉身让安阳公主还魂。”

　　“果真是你在从中作梗！”扶苏怒道。

　　“她二人皆是心甘情愿，我又何错之有？”子都叹气说，“而且本来说好了只借三日，结果这安阳公主却贪恋人世，占了漓夏姑娘肉身，与那舜英公子做了几月的夫妻。”

　　“那你何故不去追她！”扶苏又说。

　　子都说：“这追缉孤魂野鬼本就是那阴间鬼差的职责，我不过是替她二人做了一回交易，往后的事全然与我无关。况且，这安阳公主偷了漓夏姑娘肉身便逃离了水国，我也不是神仙，要我如何去找？”

　　花影惊道：“所以这两月来我们在花国见到的嫂嫂，竟是被那安阳公主附身的假人！后来那千秋在路上遇见嫂嫂，看出妹妹被附了身，所以才将她捉走了？”

　　“没错。”子都道。

　　“那这千秋也是起死复生之人了？”花影说。

　　子都点头道：“没错。那千秋多年前在洛水河溺亡后，头骨一直被困在水下，本是无法从冥界还阳的，不想漓夏姑娘家小儿颇有灵力，能与鬼神对话，这便被那千秋利用，捞了头骨上来。后来千秋又借着祭祀灯火走出了冥界，意外在花国遇见了妹妹，察觉出妹妹被亡灵附身，便施法术将她招了过去。我本以为他会叫那安阳公主的魂魄灰飞烟灭，孰料他竟是助她将舜英公子的魂魄也勾去了冥界。”

　　扶苏思忖片刻，说，“所以洛雪才会去冥界探舜英兄长心意，若他随那公主走了，便是要叙前缘，若是他回来了，便是要与漓夏嫂嫂共度今生。只是…若洛雪与舜英兄长都回不来了又当如何？昨日她来请缨，你缘何不拒绝？我与寒桐哪个不能去了？为何偏要她去？”

　　子都淡然回说：“是洛雪姑娘亲口告诉我，说那千秋是借了她在洛水河畔祭祀的灯火才逃出冥界，所以她才要将功补过去救哥哥嫂嫂，我为何要拂了她一片心意呢？”

　　扶苏、花影听见这话猛然一惊，当即反应过来，必然是洛雪又将那阴差阳错之事当做了自己的过错，这才不顾安危去了冥界。二人不由得心疼起来，正要问子都可有保全之策，忽听见伏在案上的女孩开口说道：“你们有空在这里责备先生，还不如去守着那盏灯不要灭了才好。”

　　二人看去，只见女孩懒懒抬头，舒展双臂，微打呵欠说道：“这盏灯若是灭了，她便真的回不来了。”

　　扶苏与花影面上一沉，连忙回头去看，见床头果然点了一盏油灯，灯里一截短短的灯芯，上头一点蓝色火苗在扑扑跳动。两人忙问子都：“她说的可是真的？”

　　子都见两人面色惶惶，安慰道：“这并非寻常灯火，一时也不会灭。况且我先前替洛雪姑娘卜了一卦，她此去定能平安归来。”

　　然而两人却仍旧是一脸凝重。

　　烟织也没再搭理二人，径自向子都说道：“先生，我也要动身了吧？”

　　子都算了算时辰，点头道：“去吧。”

　　烟织于是走出堂室，倏地一下在院子里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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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雪在一片漆黑茂密的森林中醒来，迷蒙了片刻后，终于想起子都的话来：“你去时那森林里定是黑夜，你只需沿着这盏灯照亮的方向去找他便可。”

　　洛雪四下望去，果真瞥见一束昏黄的灯火。

　　“舜英公子怕是已被千秋迷了心窍，你带了这把剑去冥界找他，需得斩断系在他与公主腕上的那根红线，才能叫他恢复心智，到时你再探他心意。这盏灯在人间可燃七日，但在冥界却只是一瞬间，油尽灯枯时，不论他心意如何，你都要沿着这灯火回来。如若不然，你便再也回不来了。”

　　洛雪想到这里，赶忙起身奔着那灯火照亮的方向而去。

　　她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打算：等我斩断那红线，即便探不出舜英哥哥心意，也定要带他回去，他七年前既然已经不想死，那公主何苦非要叫他共赴黄泉？他若是死了，那漓夏嫂嫂和紫苏要怎么办？我带他回去阳间，总归是无错。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个在尘世蹉跎痛苦了七年的女子似乎也无错。她越想越觉得两难，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世上男女女女间的悲剧，说到底都是因为情深缘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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