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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20.
布置好暑假作业,又叮嘱了返校日期,学生们便得了大赦,小猴子们一样冲出校门。萍萍长了教训,专门在教室门口等我,一等下课就把我紧紧勾在臂弯里,拉扯着往她家走。
我暗笑她白费心思。荀棣知道我要去她家的,根本没打算来接我。
她今天换上了新做的裙子,笑语嫣然。我赞道:“萍萍你长得真好看。”
她红了脸:“村姑一个,还好看呢。”
“当然!质朴纯美,我要是男孩子,早就爱上你了。”
她佯怒:“别开我玩笑了!”
我也自觉多嘴。荀棣对我的影响太大,以至于他不在身旁我也爱张口胡说,本来蛮正经一个人,现在也爱开起玩笑来。
“你这几个礼拜也不爱理我。”萍萍幽怨道。
我赶紧辩解:“不是请了两个星期假嘛。”
“那回来以后呢?”她质问我:“还不是和那个荀棣粘在一起,任人不理了?”
这下轮到了羞个大红脸。
萍萍狡黠的笑道:“你是不是和他好上了?”
我捶她一拳:“还乱说!”
我再没想到会沦落到被女友质问情愫的地步。我以为自己不是俗人,现在想来真是可笑。陷入爱河谁人不俗?
我也曾经厌倦于听女友诉说情史,多少矫情多少自作多情。而今我竟不讨厌萍萍的问题,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把我心里的快乐分享给她。我再也怪不得那些小女人的倾诉。原来人快乐起来,就是要大声喊出来的,仿佛不喊出来就不成真,与炫耀和虚荣无关。
“你喜欢他不?”萍萍再问。
我微微点头,脸上烧得更烫了。
“那他喜欢你不?”她还问。
“可能吧……”
萍萍拍手大笑:“还不肯认!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疑惑地看她。我才只是刚刚知道而已,她能看出多早来。
不等我问,她自动回答我的问题:“荀家人和村里别的人可不一样。多清高!人家倒是也有本钱,长得个个精神。”说着又羞了一下:“他们对旁人可是不理的,尤其是荀棣,要是偶尔哪家姑娘和他说了话,村里能议论上半个月!可你看你刚来荀棣就来听你课,后来又巴巴的跑下山来给你看病,如今天天和你形影不离。我早就知道有问题!”
没想到她大大咧咧,竟然也注意了这些。
“你喜欢他什么?”萍萍问。
我想了片刻,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讲清,但我愿告诉她实话:“所有,一切。”
“不可能!”萍萍故作惊讶。
我笑自己痴情,也笑她纯洁:“怎么不可能?在我看来他就是完美的。”
萍萍略皱起了眉:“只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更喜欢于之梁……”
啊,终于说到正题。
我郑重解释:“我和你说过了,他是好朋友而已,就像你一样。”
萍萍叹了一口气,我凝神看她,才发现这姑娘竟然有些憔悴了。
“怎么了?”
萍萍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只是不语。去桑园路上早已铺了沥青大马路,方便开车运货。但萍萍就像村里大多数人一样,还是偏好走小土路,一则近些,二则有树影遮荫。土路上野草疯长,没个方向,东歪一棵西数一丛,正午时分蝉鸣震耳。萍萍只顾踢石子撒气,好好的一双白凉鞋都被黄土覆了厚厚一层。
我拉起她的手以示安慰,这才让她开了口:“于之梁要走了。”
“去哪里?”我吃了一惊。
“当然是回城里继续上学。”
“他不是已经决定待满一年了吗?”
“是啊,本来说的好好的。”
“他妈妈又催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这个小村子里还能发生什么事?最大的事就是你的事。”萍萍下意识的抽回自己的手。我竟察觉到一丝敌意。
“我和他没什么关系啊。”
“唉,我也不知道。那个礼拜你不在,有一天他晚上也没回来,第二天上课还迟到。自此以后就看着反常,老是一个人楞神。问他怎么了也不说。”
我知道那是他送我回县城的那一天。我心下着实感激于之梁。他的确帮我保守了秘密,荀棣、萍萍,他谁都没告诉。
“后来你回来了,他就好像忽然恢复了。那天咱们在你家吃饭时还好好的。结果第二天荀棣送你上学来,于之梁就阴沉着脸,一天闷闷不乐。后来我就听王校长说他决定回城了……”
我以为萍萍是个心里不放事、大大咧咧的姑娘,没想到一逢“情”字,心思比谁都细腻,比谁都敏感。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于之梁的事情。他一直是我在平村生活中的背景。一个重要的背景,像萍萍一样。但仍然做不了主角。我看得出他对我的在意,但也以为这只是小村过于平淡的生活的结果。我从未在城里得到过如此礼遇,也自认没有那个魅力。或许只是思乡之情让他愿与我接触,只是他误夸大了它。
“萍萍,相信我,这和我没有关系。”
“别安慰我了,傻子都看得出来。于之梁是伤心了。”萍萍怜惜的说。只这一句,我便知道她是动了真心。
“你还没有告诉他吗?”
萍萍脸上又亮起一番暗红:“没有。”
“为什么不呢?说了,日后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后悔。”
“我一个姑娘家,怎么说的出口?”萍萍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我问你,他在平村有多久了?你对他有这番心意又有多久了?你还想酝酿多久?”
萍萍摇摇头:“如果他对我有意,早该对我说了。他明显没把我放在心上,我说了也是自取其辱。”
我心下苦笑。是不是每一段爱意都以揣测开头?
“你以为男孩子有多勇敢?他们脸皮子也是很薄的。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没说之前,你怎么也猜不到正确答案。”
荀棣不是这样的。他不受世俗规矩约束,爱便是爱。也许外人看来是狂妄发野,我却知道那是天性自然。
“真的吗?”萍萍的语气还是带些怀疑的。
“当然。”我很确定的告诉她。
“可是他是城里人,家里条件那么好,见过的女孩子多了去,他肯定很受欢迎,又见多识广……”
萍萍的自卑好像影射了我自己。我曾经也这样想,我现在还这样想。荀棣对我的珍视,始终不太真实。
我告诉萍萍,也好像是试图在告诉自己:“别傻了。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宝贝,这世上会有个人把你捧在手心记在心头,你只不过还不知道他是谁而已。他有可能就是于之梁。”
桑园到了。望不到边的桑树,过了喂蚕的春季,便失了最重要的价值,在那里呆呆的站着,竟然显出沧桑颜色,仿佛不是桑,而是历经寒霜的松柏。萍萍家有个二层小楼,外加宽敞的院落,看起来也是小康之家。萍萍妈正在厨房忙活,看我们来了,放下手中活计,擦干净手,才帮萍萍整整衣角捋顺头发,每一个动作都是细致都有爱意。萍萍这样幸运却不自知。我才是该嫉妒她的人。
我们在楼下客厅坐着嗑瓜子看电视,萍萍的大哥出门喝酒了,看着不像能回来吃饭的样子。萍萍嫂子只从楼上扒着栏杆看了一眼,就连招呼也没打一声,看面相也知道不是善主,难怪萍萍宁愿躲到学校宿舍住。
晚饭很是丰盛。萍萍的手艺原来是得了妈妈的真传。尤其是那盆猪蹄炖得不同凡响,我们个个吃得满手满嘴油光,光顾了抢,形象是早就顾不上了。我不忘细细问过每道菜的做法,暗暗记下。荀棣似乎是爱吃我做的菜的,不知是真喜欢,还是更爱那感觉。总之我会照样做来给他尝。想到这儿,我恨不能现在就要塑料袋来装些给他带走。
萍萍嫂子似乎对我还有些兴趣,凑近露出笑容,只不过更像皮笑肉不笑:“听说你跟荀家大小子最近走得挺近?”
我的天。这到底是个小村子,芝麻大点事,几天就传遍了全村。好在我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别人嘴里捣鼓了多少遍,不然真要疯掉了。
我大方承认:“是啊。”
“哎,你说他们家怪不怪?”
我嗅到八卦的味道。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被乡邻传开,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了揉碎了分析。
好在萍萍救场:“嫂子,今天该你帮妈收拾桌子了吧。”
萍萍爸一看就是被老婆伺候惯了的人,此时早已坐到沙发上剔牙,只有我们三个女人还坐在桌子边。
“呦,你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还不发发孝心?”萍萍嫂子白了她一眼,坐在椅子上安然不动。
萍萍妈板下脸来:“萍萍,今天你去吧。”
“妈!她什么都不干……”
“好啦!怎么越大越不懂事!”
萍萍噘起小嘴,满心不情愿地站起来。
我赶忙跟过去:“我帮你。”
萍萍妈一手拦住我:“不用,她自己能弄。”
“那我也不好白吃白喝啊。”我笑道。
“谁说你白吃白喝了?我还等着你帮我画衣服样子呢!来,我正好织了几匹好布。”说着把我拉进二楼里屋。
我正好借机逃脱。只是可怜了萍萍一个人在厨房忙活。
萍萍妈笑着拿出几匹蚕丝布,每一匹都那样精致,是个女孩子都会动心。我脑子里幻想着把它们做成华美衣裳的样子,总要找到够漂亮的女孩才配得上它们。我甚至开始在脑子里筛选谁穿哪块最合适。
我在萍萍妈递过的纸上点点画画,勾勒着心中的图谱。萍萍妈神神秘秘的又拿出一团白布,我认出是和她曾经送我的那块同样花色。她展开来给我看,我惊得呼出声来,竟然是我的裙子,不,细细看过,针脚更齐整,何况裙摆上没有了那块伤疤。
萍萍妈脸上笑开了花:“怎么样,看看我的手艺?”
我迷惑不解:“这是……”
“荀家那个大小子前天来找我,说是不小心把你自己做的那条裙子给弄坏了,特意求我照样子再给你做一件,还非要塞给我钱。你说说!被我骂回去了,给你做衣服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就怕你看不上我做的样子,这下倒得着机会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噙着泪——他还记得。
“把你这件坏了的给我吧,我照着样子还能做几件,萍萍肯定爱得不行。”
我使劲点头,当然可以。不小心,竟然把眼泪晃了出来。我尴尬的笑笑,连忙背过脸去抹干。
萍萍妈抿着嘴笑:“年轻小情人儿,看着就叫人欢喜。”
我脸红到耳朵梢脖子根。
“话说回来,唉,我倒满心盼着你能和小学校的于老师好上。”
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但我成了焦点,就连于之梁也过来陪着受刑。
我低头不语。萍萍妈偷看我的脸色,照旧说下去:“我们家萍萍,对那个于老师是不是有点意思?”
这叫我如何回答是好。
“其实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那丫头自从他来,就没完没了地提他。到后来又不提了,谁提都生气。”
“于老师人挺好的。”我说。
“好归好,和萍萍不是一路人。”萍萍妈一脸沧桑,似有无限苦衷:“年轻女孩儿,最是要小心这个。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看了外面来的知青,都喜欢得不行。人家看不上我,我还伤心了好一阵子,其实是自己的福气。人啊,得活个几十年才学会认命。年轻的时候都不服输,都不认老理,日子久了才知道一娶一嫁,最重要的是门当户对。”
“阿姨,这都什么年代了?”
“什么年代都是这个道理。穷小子和富家小姐,当时看对了眼,真在一块堆过日子了,那穷小子能看得了岳父家的脸色?心里想着也觉得富家小姐瞧不起自己。现在生活都好了,这样的事倒少了。但门当户对还是要的。萍萍觉得自己是个知识分子,见过世面。但哪儿能和城里来的人比呢?真要是跟了城里人,人家早晚会厌烦她、瞧不起她,到最后受罪的还是她自己。”
“于之梁不会的。要是他们两情相悦,我看倒也没什么。”
“你还年轻,不明白。两情相悦管什么用?管得了一年,管不了十年。两个人家里情况不同,长在不一样的地方,想什么都是不一样的。刚开始新鲜,时间长了,就是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都能吵起来,那日子过得才叫闹心呢。”
我知道她说的是萍萍和于之梁,但却不能不想到荀棣和我。再找不到我们两个这么不一样的人了。或者按荀棣的想法,他根本不能算人,只是在这人世间小住而已。我们在起点上,便好像富家少爷和穷丫头,他在精神世界上始终自居高点,他不屑于我所珍视的世界,否则也不会千方百计劝我离开。就算我能说服他留下来,总有一日他对我的爱意消逝淡化,剩下的便是仇恨和鄙视,便如他对待其他世间凡人的态度。这个注定的悲剧,让我怎么能不绝望。
萍萍妈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波动,继续说道:“本来你来了我还挺高兴,你和于老师才是门当户对,金童玉女,上好的一对。谁想到你却喜欢上了荀家人。别生气,我不是说他不好……说起来我这个当妈的,还是有私心,想着你跟于老师好了,就能让萍萍死了心。现如今倒好,萍萍刚刚有点放弃,又把那心思拾起来了……”
“阿姨,”我打断她:“您也不用太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于之梁可能很快就要走了,就算他不走,要是他和萍萍有缘分,那是谁也挡不住的。”
萍萍妈面露窘色:“你看看我,唠唠叨叨的,让你笑话我老古董了。我就是担心我这个唯一的女儿啊。”
“我明白。”
“你要是有时间,也帮我劝劝萍萍。麻雀攀不了凤凰的高枝,做人还是踏踏实实来得安稳。”
我应下了。却不晓得怎么和萍萍说,或者该不该说。
我很快告辞,推说有事不肯留宿。我已一天没见到荀棣,再加上萍萍妈的一番话,让我心下忐忑不安,只恨不能立刻见到他、摸到他,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萍萍把我送到门口,我四处看去,想看到荀棣的身影。却没有。
我安慰自己,他一定在不远处等我。我顺着大路的方向走去,不久便看到前面站着个人。我兴奋地跑过去,伸出手要抱住他。他听到脚步声及时转过头来,我才看出那是于之梁。
我尴尬地站好,掩饰刚才的动作。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于之梁搔搔头:“等你。”
“等我?”我反问。
“我听傻萍说你今晚来她家吃饭,就想来碰碰运气。”他伸手啪的打死胳臂上的一只蚊子,尸体腥红。我瞥到他手臂上的一连串大包小包,知道他为这“碰运气”着实等了不短的时候。
“有事吗?”
于之梁不回答,反而问道:“你回家?”
我点头。
“我送你回去吧。”说着慢慢在前面领路。
我犹豫了一下,再次搜索四周。我仿佛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晃过。是荀棣吗?他倒是有那么一身居家穿的白绸褂子。
“你病好了吗?”他问。
“啊?”
“上周那天晚上你来找我,不是不舒服吗?”
“哦。”我才想起他问的是什么:“早就没事了。这星期不是一直上班嘛。”他是天天见到我的,还一起聚餐过,明知故问。
“我明天就走了。你暑假准备去哪里?”
“对了,萍萍也说你要走。这回真的下定决心了?”
“应该是吧。”他说:“这个地方好虽好,到底不是家,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值得留恋的人还是有的。”我早忘了萍萍妈的嘱托,只想着萍萍的苦,便故意提醒他。
他吃了一惊,扭头看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是……希望。
我生怕他误会,赶忙说:“你难道不会想念王校长,这里的同事,和那些学生吗?当然还有萍萍。”我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口气。
他好像没听见。还是静静地走。
“有些话我本来不该说,”我见他沉默,只好主动说:“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萍萍……对你是有意的。”
“哦?”他的声音不置可否。
我有些生气了,替萍萍不值。但两边都是我的朋友,如果于之梁无意,我又能怎样。
“那你呢?”他忽然问。
“我怎样?我是你们的好朋友,当然有意撮合。”
“哦。”他心里有事,说话也是只言片语。
又是沉默。我心下不耐烦,更加尴尬,有些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已经到了家门口。
“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如果明天要走的话,我和萍萍为你饯行。”
“你不走吗?”
“我?我想我暑假会在这里过。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我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好不惬意。
“你和荀棣……”
完了,今晚这是怎么了?!
“我们很好。谢谢。”我不耐烦的回答,说出来又后悔自己的粗鲁,紧接着又解释性地补充一句:“他人很好。”
“你确定?”于之梁的口气是不屑的。
我冷冷的说:“我不确定,难道还要你确定?”
“我不是这个意思。”于之梁软下来:“我是说……那天你来找我的时候,那个样子,都是他害的吧。”
我不愿回想那个难熬的夜晚,不愿想荀棣曾经离开的事实。
“不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不用骗我。”
“我没有。”
“那还能是谁?后来他还来问过我你去了哪里。他有没有……伤害你?”
“没有!”我有些怨他多管闲事了。
“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的。我是个好朋友。只要你有麻烦,我一定帮你摆平。”
“真的没有,谢谢你。”我感激他的友情,这一声感谢也是发自肺腑。如果那晚没有他,我真不知自己会怎样。
“不用谢我。我只是替你不值。”
我皱起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应该有人保护你。”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笑了,这些人,似乎总喜欢把保护挂在嘴边。恐怕最不需要别人照顾的就是我了。
“荀棣会保护我。”这是实话,再没有人能像他那样保护我。
“他伤你伤成那样,也叫保护?”
“你误解了,真的,那天和他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于之梁抬起头,好像在看月亮。良久才深呼吸:“我是可以保护你的。我会比他更珍惜你。”
话出口,覆水难收。我只但愿他没说这话,那样至少以后还是朋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无话可说。我的退出对萍萍不会有什么帮助,但我心里着实愧疚。
“太晚了。我要休息了。”我说。
于之梁看了我一眼,便转头走开。我因那眼神,又添了一个愧疚。
我终于还是伤了这两个曾经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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