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

　　易府里的嬷嬷们都上了年纪，如今前厅这些琐事都归他管，因此易先生还免了他的学资，陈宁当然是求之不得，毕竟他还是个爱攒钱的小财迷。
　　陈宁恭恭敬敬地把茶盘搁在小几之上，刚想上手斟茶就见易筠朝他使了个眼色忙退到了一旁。
　　“钱兄知我蠢笨素不懂茶，今日天气阴冷权当暖暖手也好。”说着亲自给对面的老先生斟了茶，垂下眉眼用双手把茶杯递了过去。
　　钱老先生接过茶杯爽朗笑道：“你道你老哥是什么懂茶之人不过是照猫画虎罢了。”茶杯还未碰到唇边老先生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满脸痛苦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脸色憋得发紫，随行的小厮熟练地用力捶着他的后背好一会才缓过来，杯中的水因此撒了大半。
　　老先生咳嗽声初歇易筠站起身来想上前查看，被他按了回去，老先生用杯中剩余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哑着声音道：“人老了就不中用了，一点点风寒反反复复也好不透，叫你们看了笑话。”
　　易筠笑着摇摇头又给他续了一杯茶：“依我料想定是先生夜里贪书着了凉又仗着自己身子硬朗不肯好好吃药。”说完向那小厮投去询问的目光。
　　小厮见易筠发问拱了拱手正要上前回话，老先生朝他摆了摆手复又退了下去。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道：“不瞒贤弟，我此行正是要回盛州老家养病路过你这里特意过来看看，也无旁的事，就是年纪大了容易思念旧友，能与你在这喝喝茶说说话就够了。”
　　听他话中悲凉之意易筠心里染上一抹忧色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难得先生过来，哪有喝个茶就走的道理，且在我这多住几日，前次月下对弈我可是一败涂地，这会定要再战它几个回合。”
　　老先生笑着连连摇头“不住喽，你说的那都是陈年旧事了，我这把老骨头可下不动棋咯，主要是啊这脑子记不住事了。”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陈宁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唯恐这位老先生当场把肺咳出来，那小厮倒是淡定熟练地捶着后背。
　　易筠盯着小厮急切地问道“先生如此可请郎中看过，可开了什么药。”小厮此刻也不便行礼，躬了躬身回道：“庄州叫得上名号的郎中都见过了，出的药方都是那些，好了一阵转眼又这样，老先生怕把病气过给家里小公子，是以打算北上回乡养病。”
　　这厢小厮说完老先生也咳完了，易筠一边让陈宁取了纸笔做记录，一边仔细询问了老先生的症状又问了一些生活起居事宜，陈宁皆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又在最后写上了一些自己能看到的体征，写完最后一笔朝易筠点了点头。
　　“先生莫急，小弟不才我这些学生中也有在京中学医的，我这就去信，兴许京中名医会有些不同的法子，你且留下地址于我，待有回音我即刻给您去信，您看如此可好？”
　　老先生一听有些羞愧难当却也在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郑重起身对着易筠就要行礼，易筠哪里肯受直直挡了回去。
　　趁着二人就着暖茶忆往昔的空挡，陈宁跑回自己屋里拿出柳茵回乡之前给他留下的药箱从中翻出一副专治咳嗽的药方，誊了一份揣在怀里回了堂屋。
　　二位先生相谈甚欢，陈宁回来后老先生又咳了两回，直到近午饭时才起身告辞。
　　易筠百般挽留他在府里用饭，老先生怕过了病气执意不肯，最后易筠只能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口，陈宁寻了个机会把药方递了上去，老先生郑重收下还了礼方登车离去。
　　望着钱老先生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易筠才回身，昔日挚友如今垂垂老矣同时又身染重病这情状让他唏嘘不已。
　　陈宁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发现易先生瞬间老了许多。
　　易筠紧了紧身上的棉服领子道：“阿宁，此事切不可懈怠，一会午饭后你就去趟民信局，对了，记得先去夫人那多领些银钱务必让他们抓紧送信。”

　　陈宁匆匆吃过午饭，回到屋里提笔写了事由，连同会客时记录的病症都放进了信封，带着圆圆支给他的银钱就出了门。
　　还未到大街上，远远就看见一群人闹哄哄地围在药铺门前，路边摊子上两位大哥正在议论着什么，陈宁本已从他们身边经过，却被一句话拉了回来。
　　“哎，我说那老先生衣着打扮不凡，准是个有钱的主，就这么横死街头，也太惨了些。”
　　“要我说啊，还是那随行的小厮倒霉，主家能轻易放过他吗？”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我刚看他浑身抖地可厉害着呢，定是害怕了。”
　　“搁谁谁不怕？那可是一条人命。”
　　陈宁越听越觉得不对拔腿往人群处跑去，走近一看果然站在那瑟瑟发抖大声嚎哭的正是钱老先生的随行小厮，而钱老先生早已魂断异乡，此刻正躺在担架上全身上下蒙了一层白布只有露出一片衣角以供辨认。
　　陈宁一时有些发懵回过神来心里既害怕又焦急想上前，就在这时那小厮激烈地咳了起来，人群中有人大喊：“快跑快跑！刚才那老头就是这样咳着咳着就没命了，要命的赶紧跑啊。”原本密密麻麻的人群刹那间时作鸟兽散了。
　　刚刚人多陈宁心中震撼未有察觉，此时人群散开陈宁才发现这里还站着四五个衙役。那小厮拼命捂着胸口咳嗽还未发现他，陈宁脑中一转赶紧调转方向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陈宁一路飞奔脑中一刻不停把今日之事捋了一遍，进了易府直奔厨房，拿起今日用过的茶具直接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炉膛里，抓着身边的圆圆就问：“把府里最烈的酒给我，越烈越好，快！快！”
　　看他满脸大汗神色焦急地冲进来圆圆根本来不及反应，机械式地取了一坛子酒给他。
　　陈宁接过酒坛也不取那封泥，直接在地上放了一个大盆，把酒坛往地一磕，酒顺着裂口就涌了出来，陈宁抓了一块干净抹布捧着大盆就要出门，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过头来问：“夫人今日见过那钱老先生吗？”
　　圆圆点了点头，陈宁正色道：“夫人立马去洗个热水澡，越烫越好越久越好，记得把换下的这身衣服烧了。”说完就跑了出去。
　　圆圆虽不知事由但看他神色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赶紧照办。
　　陈宁把装着烈酒的大盆往堂屋地上一放快速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窗，一边用浸了烈酒的抹布擦拭全屋，一边把街上之事告知了易筠。
　　“虽不知这病是否真的传染，还是小心为上，先生赶紧去洗个热水澡，越烫越好越久越好，记得把换下的这身衣服烧了才好。”
　　易筠最初还沉浸在失去挚友的悲痛之中，听他一说才反应过来，赶紧去了浴堂。
　　陈宁把堂屋里里外外擦了个遍，又把剩下的烈酒沿途撒到了大门外，才返回屋中打开全部窗户拿了换洗衣服去浴堂收拾自己。沐浴完毕陈宁把换下的衣物提到厨房一把扔进了灶膛，熊熊烈火顷刻间就把衣物吞噬了。
　　“阿宁，我这有三封书信，一封是寄给钱兄家人的，一封是给朱县令的，他与我有些渊源，你拿着我的名帖前去，务必把这信亲自交到他手中，还有一封是寄给长晤的，倘若这病真能传染，那此刻庄州城内……还有这些银钱你也带上，切记让民信局发特急件，快去吧。”
　　陈宁收好信件和银钱却没有出门而是回屋另写了一封信给官盛，又在给褚长晤的两封信外套了一个信封重新封印好，取了屋中自己备用的钱袋才出门。

　　陈宁从民信局出来径直来了府衙，门口的衙役听明他的来意把他引到了府衙内厅等候，不消片刻朱县令推门而入。
　　陈宁按着规矩行了礼，取出怀中信件双手呈了上去“这是我家先生亲笔书信特意交代务必请您亲自过目”。
　　朱县令捋捋发白的胡须接过信封就拆开读了起来“原来那位老先生竟是易先生旧友，既如此那就好……”朱县令话音未落看到信中后半部分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先生信中所言可有凭据？”
　　陈宁躬身回话：“大人只需招那小厮上来一问便知，当然还需多加注意。”
　　朱县令喊来一位衙役耳语几句，那衙役得了令跑着去了，不过一刻又跑着进了屋对着朱县令一阵耳语，陈宁观朱县令脸色愈来愈凝重知道大事不妙。
　　“刚刚传来消息，那小厮在义庄发热晕了过去此时郎中正在诊治。如此看来却有可能如先生所言，小友放心回去只管照顾好你家先生夫人，此事我自会安排妥当。”

　　陈宁得了这话也不再耽搁出了府衙转到大街买了些米面油提到家门口喊惠春开了门。
　　陈宁站在门外交代清楚事由就让惠春把东西提了进去，得亏惠春素来有在院子里种菜的习惯，吃食倒不担心，又再三叮嘱几遍这几日千万紧闭门户才离去。
　　路过大街又买了一份米面油提着回了易府，幸而易筠过了六十六岁寿诞后就不再收新的学生了，而原先那些学生大多成年回乡，此时府中算上陈宁也不过十来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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