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集院颂

　　我们的族类生活在五重星群边缘，星球离恒星带远的缘故，光照不足，常年低温。
　　亘古之初，地脉深处的河流刺破地皮，冰蓝色的液体蜿蜒大地。
　　数十万年后，生命诞生。先祖将流淌不息的源泉悉心保护，从中提取的元素被制成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原液。
　　新生儿出生率不高，即使结合，胎儿也需要经历漫长的百年才会诞生。但死亡少的缘故，族人并不在意。因为即使不进食，只要将营养液定时输入体内，我们不会肚饿，甚至连疾病也少有。
　　但塞丝不同。
　　塞丝的母亲在河中受孕，从未提及生父是谁。而我们也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因为塞丝的母亲丧生在生产当天。

　　塞丝出生不久，我族灾难开始。
　　沉寂数万年的火山发出尖啸，海涛汹涌卷着深红色的水藻。蜿蜒不息的母亲河似乎也在惴惴不安，地底轰鸣，河面颤动不止。
　　终于，当二轮恒星从星球另一头爬起时，河床干涸了。
　　“族长！”
　　“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
　　我抚摸着塞丝柔软的金发，朝着慌张的族人挥了挥手。
　　“K？”
　　百年时间，塞丝从襁褓里的婴儿长成了族人中最美丽的存在。但我知道，塞丝和我们不同，塞丝没有性别。
　　“没事。”
　　我看着窗外，双子星的光芒隔外刺眼。我记起先祖的训诫，双子星升空，永恒的白昼后并不是希望，我们将在黑暗来临时覆灭。
　　“K，我想睡觉了。”
　　“好。”
　　我将塞丝搂进怀里，痴迷着手里的触感。
　　但我知道，我应该杀了它的。
　　你问为什么？
　　当你见着缠裹着羊水粘液的肉条撕开妇人隆起的腹部，再毫不犹豫撕裂她的身体蚕食她的肉身，而这些肉条在饱食一顿后成了血雾白骨中的婴儿时，我想你会理解我。
　　塞丝似乎是个怪物。
　　但是重要吗？
　　在漫长的生命里，塞丝这样的异常给了我极大的刺激。
　　你们明白吗？
　　我们的生命里有大量时间被睡眠占据，漫长的睡眠里甚至没有梦境。当生命变得足够长久，所有的感官便模糊到了一定程度，生的感觉模糊之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情绪波动。
　　所以不怪我见着塞丝的出生没有恐惧，甚至，我认为塞丝是证明我们活着的存在。

　　从睡梦中醒来时塞丝已经不在怀里，我看向床边，塞丝扶着下巴正看着空中的双星发呆。
　　“K，我们要离开这里。”
　　待我靠近时塞丝呢喃着，脸被光芒映得雪白。
　　“离开？去哪里？”
　　“去其他星球。”
　　我不掩饰疑惑。塞丝不过百来岁，在我族无非是个幼儿，怎么能说出这样的建议。
　　“怎么离开？我们不过是普通的生灵。”
　　蔚蓝星球对我们极赋馈赠，我们没有天敌甚至从未遇过灾难。
　　探索太空先祖曾经做过，但因我们的睡眠时间实在太长，科学早在数代之前终止，除了营养液的制造和陨石防卫系统的修建，我们从未发展离开的技术。
　　“你知道那些光代表什么吗？”
　　“黑洞？”
　　“你知道！”
　　塞丝惊讶的表情让我万分得意，我当然知道。和外面那些愚蠢享受安逸的族人不同，我的先祖，是创世之人。
　　塞丝的长睫颤动，却并未追问我为何知晓那黑色的怪物。
　　“既然知道，那其他的说明就不需要了。现在是两次塌陷，还有逃逸机会，等到那颗恒星再次坍缩，就只有覆灭了。”
　　“所以你要带我们走吗？”
　　塞丝琥珀色的瞳孔泛起波澜，瞳仁相聚似是准备狩猎的猛兽。
　　“K，你一直在等我暴露？”
　　“塞丝，我是养育你长大的……‘父亲’。”
　　我的手滑过她的脸，笑意盈盈继续说道。
　　“现在，我希望我是你的伴侣。”
　　塞丝甩开我的手，眼里怒气燃烧。
　　“你希望我成为雌性！”
　　“不，当然不是……”
　　我攫住塞丝的手腕，压住它柔滑的嘴唇，辗转间惊讶于舌尖带来的触感，原来快乐是这样的感觉。
　　“唔……放开我！”
　　身体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抛掷半空再狠摔至地面，我忍着剧痛爬起，却不可控制向地咧开嘴，着迷地看着塞丝的瞳仁成了深红。
　　“你不需要成为雌性，你是他或者她我都不在意。塞丝，你是这千年来我最渴望的存在，所以什么样子的你我都能接受。”
　　我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疯狂且扭曲，那是安宁祥和的族人中绝不可能有的。
　　但是那又怎样呢！
　　“塞丝，我看过古籍中说‘爱’，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现在我知道了，就是……哪怕你是个怪物我也爱你。”
　　“爱？”
　　我期待的害羞并没有出现，塞丝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词汇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不过不重要，我知道自己找到了想要的就行了。
　　“你看，你要喝血，我便在睡眠舱里藏了筹血装置，用族人的血养大你。你说想吃肉，我以族人为祭品，在你每年生日时送上新鲜的肉食。所以现在你要我离开这里，我当然不会反对。”
　　塞丝的表情松弛了下来，缓步走到了我的身前，蹲下身子将我搀进了它的怀里。
　　“K，你要成为我的同类，然后我能带走的也必须是我的眷属。”
　　“需要怎么做？”
　　“饮血食肉。”
　　塞丝擦掉了我嘴角的血液，轻轻在我额头上印上一吻。而后它身上盘旋的黑雾将我卷起。我一点都不害怕，笑着沉沦在它灿烂如星的眸光里。
　　“你会成为我的骨血。相信我，我会先让你从单细胞来时，分裂再重生。”
　　“好。”
　　我的毫不犹豫让塞丝很满意，它接着说道。
　　“你会很疼，还有可能失败。”
　　“没关系。”
　　“但是K，你会成为我的同类，我们从此为一体。”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塞丝刚才的确说了两种情况。
　　“其他人呢？”
　　“同类我只能选择一个……眷属，是我们的寄生。”
　　塞丝话落，我只觉颈上疼痛，黑雾中漫出腥臭。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塞丝。它在黑雾中回归到了最初，那是它从母亲上脱离那刻。

　　肉须缠上我的身体，从伤口，口鼻钻进体内。身体像被巨刃肢解，骨骼咔嚓断裂，血肉失去支撑溅落，又很快被肉须食尽，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里模糊已浸满红腥。
　　“K，回来。”
　　身体酸痒，皮肤撕裂声连续，我听到了塞丝的低吼，那吼声里似有绵延不绝的痛楚，让我仿若自体一般感同身受。
　　“K，回来！”
　　我拼命地回应，而后我感觉到了我的手、我的鼻子、我的嘴、我的眼睛，我能看见了！
　　刚想说话，耳边传来尖啸，我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墙身镜面。只见镜中遍布蠕动的肉须，肉须缠绕为底成了人的双腿，腰肢处盘旋缠绕分出了两人。左边的人面目清晰是塞丝，右方的五官鲜明面上没有人皮。
　　我僵硬地转过脑袋，看着塞丝的脸因疼痛不成人形。我伸出手，白骨上肌肉正在快速生长。我想安慰塞丝，然而尚是白骨的手指刚碰到它的脸，我就向后倾斜栽倒到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
　　房内充斥怪兽的吼叫，而那吼声里有了我。
　　如果说被分解时是骨头剥离粉身碎骨，现在则是万蚁焚心啃噬灼烧。痛觉不知何时已恢复，我真切感受到了细胞的分裂再生，知道了生命的诞生是如此原始的痛苦又饱含喜悦。
　　黑雾围绕着我升起椭圆形的白膜，膜内升起了粘稠深黄色的液体。这些液体包裹住了我，很快缓解了生肌的疼痛。晕眩感袭来，我刚想闭上眼睛休息，膜内伸进了一只手，力量拉扯薄膜破裂。我被流泻的液体冲刷滑到了地面，抬头见着的是塞丝喜悦的脸。
　　塞丝指了指镜子，那是一张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五官深邃如雕刻，皮肤白皙如石膏，眼眸深红似宝玉。
　　那是新生的我。
　　我，重生了！
　　“K，现在我可以做你的伴侣了。”
　　塞丝的双颊泛上粉魅，白玉般的手臂环上我的颈。痴念已久终成现实，巨大的喜悦涌上，恨不得和眼前的美景快速融为一体。我沉迷在塞丝的呼吸声中，直到……
　　“你说过，性别不重要。”
　　塞丝声音带着湿度，热气盘旋在耳边，而我从没想过，我的伴侣，雌雄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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