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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陈万里说的那篇作文是之前和错分的那次考试里的。就这么一次冯鹤秋在作文里提到了过去,当时坐在考场上捏着钢笔杆犹豫再三,想着因为是大型月考卷子都是散着批,总不会那么巧就落在陈万里手里,才把连带着乔老师的一部分写了上去。也没什么顾忌,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字,结果得了一个最高的分数。
“你那作文是别的老师批的,名字都给挡住了看不见,但批完她觉得写得挺好,拆线的时候特意又翻出来。在几个教语文的老师手里传了一圈,最后到我手里我才发现是自己学生。”陈万里私下说话不用像讲台上那样扯着洪亮的嗓音,温吞地一句一句讲,听着也很和蔼。
“我还以为老师记不住我。”冯鹤秋说了句套话谦道。不过他之前确实是这么想的,毕竟有曹清春这么一号抢风头的在,陈万里能有印象他是坐在曹清春边上不爱说话的小子就不错了。
听他这么说陈万里笑了两声:“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确实是因为作文才记住的你,当个班主任一天要面临的学生杂事太多啦,像曹清春那小子成天净四处给我惹麻烦……”他说着说着一顿,“哎?你俩是同桌吧?”
不光是同桌,还是当初陈万里非要看面相安排的。这话冯鹤秋当然没说,自己憋在心里绕了个圈。
“乔老教书的年头可长,这辈子就顾着教书了。”穿过树林还要走一截才能到校门口,陈万里便三言两语讲起来这个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其实冯鹤秋初中的时候也听乔老师提过一点,但是老人家总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经历,不过是读读课本四处辗转了一番。
“你知不知道他打过仗?”陈万里神秘兮兮地掰着手指头数起来,“那条腿就是这么瘸的,下了战场因为wen哥又从湖北跑到陕西,后来随学校计划调到咱们内蒙。左右都是在教书,想不到还拿过枪..杆子吧。”
冯鹤秋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接什么话就等他继续说。
“我当时还是个刚入职当老师的愣头青,什么都不太懂,后来认了他当师父,但乔老一直说这算不上,不过多关照了点。那会也不知道家事不要随便问,碰着有次闲聊我就问他这么久怎么也没听提起过师母。乔老敲了我一下才说,‘没听提起过你还瞎问,做人要有分寸,可别在别人那犯这毛病了’。但他接着也说啦,告诉我和妻子早就离了婚,分别了好多年,一双儿女也没再见过。只知道他们都回了娘家,就在乌兰察布。”
想起这些也像回到了自己还年轻的时候,陈万里不自觉地往直挺了挺腰板。跟乔鸥告诉他的那样,干一个教书育人的活,自己就要活得像本书,挺立、正直又包容万物。
冯鹤秋就简单说了一句他是个难得一遇的好老师,便没再多话。不知道他离开了隆庄还有没有来往,但按刚才陈万里讲的他是两年以前调走升职,而乔老师刚好是88年过世。
有的东西就让它停留在回忆里吧。
学校的大门已经能看得很清晰了,老大爷把手揣在袖子里,靠在屋里的窗户边一直看着他俩走过来。陈万里习以为常地跟老大爷打了声招呼,绕到边上的棚子里推出来辆大二八自行车。那辆自行车一推着转起来还咯吱咯吱响,不知道被骑了多少路。藏蓝色的——掉了好多色但依稀还能看出来。
他推着车又跟冯鹤秋走了几步,到校门外面的路灯下就准备跨上自行车分别了。临蹬走陈万里还问了一句冯鹤秋跟谁一个宿舍。“曹清春?哟,你俩这缘分还真不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这话把冯鹤秋说得一愣,他舔了下后槽牙,看着陈万里扬长而去的背影一时语塞。还真是,爹妈都没这么长久地相处。
路灯一直伸延到校门口外,不过拐了两个弯,走到通往宿舍方向的小路就没了。要么是月亮要么是路过人家房檐下面吊的灯,模模糊糊总能看清路。
冯鹤秋进门前先拍了拍身上沾的土,抖落掉不少才上台阶拉开屋门。几个男生吵闹的声音和热气一下就扑了出来,门边还有个人正靠在门上。“哎哎哎!”被他一拉门失去支撑点,曹清春往后踉跄了两步,直接撞上冯鹤秋。
“秋哥?回来了?”
冯鹤秋发现是这小子,没好气地从后背上推了一把,把人扶了起来。“没事总往门上靠什么。”说着他绕开曹清春放东西,不过走过去的时候瞥到他手里好像拿了个细长条的玩意。
“我班陈万里不是说搞乐器吗,然后——”曹清春拖着长调卖关子,回手还拍了一下冯鹤秋,“看这是什么!”好像他刚才正讲到这冯鹤秋才进屋的。他把手里拿的东西举起来,一脸得意:“陈万里从地摊买了把口琴!他悄悄塞给我的,说这东西要让男生看见都得抢,意思让我先带回来跟你们玩个新鲜。”
霍强拍了好几下炕,激动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哎对!那天我班七子儿拿了一个,我说借我吹两下人家还不乐意给,睁眼瞎说是小姑娘的!我呸,他啥时候能谈朋友了!”
“这不我们也有了?”曹清春咧嘴一笑,把口琴在手里上下转着圈。这把是个木头制的,两端有钉上去的薄金属片,在灯下面泛着光,也是上下两排口的复音。看到这种熟悉的东西冯鹤秋心头一动,又想起来过去那把已经找不到的口琴。
“借我试试!”吴文勇好奇地搓搓手,要过来口琴放在嘴边。“大勇你是不没吹过这个?吸气和吹气就能出来不同的音节。”曹清春在边上指导道。
“啊好,我试一下啊——噗噗——呜——”吴文勇鼓着腮帮子还是只会往里吹,出来的声音明显夹杂着漏气的动静,惹得一屋子人笑个没完。
霍强前仰后合的:“哈哈哈哈哈这叫什么,天籁屁音吗哈哈哈!”差点被吴文勇一拳头怼到炕沿下边去。缓过气他又把口琴抢过来,甩了两下还拽着吴文勇衣角擦了擦,这才放到嘴边。
“嘟噜嘟噜嘟——”吹了一句,霍强颇为惊喜地撤开口琴,“哎!你们听出来没!学习雷~锋——”
“好榜样——”有人跟着哼了一句。霍强便吸了口气,嘟噜嘟噜地把那首学习雷锋吹下来了。看他玩得挺上手,李明远也排着队等轮到自己来试试。反正他们几个比较糙也不介意吹的是同一把口琴,就象征性地擦擦接着上嘴。
好像印象里小时候多少都吹过,不是舅舅叔叔就是姥爷爷爷,总有个人能揭开家里的木头柜从底下翻出来个布包着的口琴。李明远说他就会一首情歌,是他舅教的,据说他舅当年追女朋友的时候用一首情歌就脱颖而出。
冯鹤秋在一边看他们折腾,倒也觉得蛮有意思。有时候吹的是完整的音乐,有时候吹着吹着记错了音节跑了调,一阵乱吹也没摸索出来正确的应该是什么。房顶上用的旧报纸糊了木头房梁,上面挂着的吊灯晕开昏黄一片,从玻璃上还能照出来围在炕边一群嘻嘻哈哈的小伙子。他还想起来过去日子里爷爷教他吹过的人说山西好风光和茉莉花。
“so so mi so so—— do mi ri do”忽然冒出来一段从来没听过的调子,冯鹤秋往窗户的倒影上瞥了几眼,看清是曹清春正两手抓着口琴,闭着眼睛吹得陶然。
“mi so la do ri la so……”灯光又把他头发照得金灿灿,好像这人正站在的不是低矮的平房而是港台歌手的演唱会舞台上。一直到他把这曲吹完,几个人才连声叫好,拽着曹清春问从哪学的这歌。
“没听过吧——我跟知青学的!叫《沈阳啊我的故乡》。”
“沈阳?这哪啊?你故乡不是这嘛。”
曹清春挺直身子哼唱了一句:“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书摊卖的《辽宁青年》见过没?沈阳是辽宁的省会!”
“哎哎哎再唱几句呗,怪好听的,改天我学会了逗漂亮妹妹去!”一直没出声的关起打趣道。屋里一共就他跟冯鹤秋没拿口琴,他是压根不会吹,估计效果会和吴文勇那天籁屁音一个效果。冯鹤秋他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内敛吧。
曹清春这人不禁捧,一说就高兴。见关起乐意听他唱,立马清了清嗓子拉开架势。“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大街小巷是人来人往,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就这么几句词在小平房里回荡,一并把那个城市和唱歌的小伙子印在了脑海里。
冯鹤秋知道那本杂志,也知道省会是沈阳,但是他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他想着,那儿的晚上一定灯火通明,汽车在街上载着人跑来跑去,一条马路很宽,至少有前旗两条,不,三条马路并排那么宽。街边粮油铺的牌子上面都挂着小灯笼,人们穿着单衣单裤,就像音像店海报上的人。
“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马路……马路上什么来着?”关起跟着一句句学,结果带动的剩下几个人也跟着乱唱。“——马路上人来人往~”
曹清春赶紧纠正:“灯火辉煌!”
口琴还在曹清春手里拿着,他跟几个人乱吼了一气才想起来。看冯鹤秋还在边上无所事事,便凑过去小声问了一句:“喏,秋哥你拉过二胡口琴应该也会吧?”
冯鹤秋手指动了动,但瞥了一眼刚才被他们好几个人轮番吹的口琴,着实不愿意。和嘴挨这么近的东西实在让他难以接受他人用过的,看了看还是摆手拒绝。按照这种心理可能自己跟男生间来回传换的口琴无缘了。
他摇摇头,转身拿东西准备去洗漱。曹清春忽然说他要到隔壁去问谱子,紧接着就拿着口琴出去了。不过吴文勇一时兴起又挑起来一首别的歌,几个人扯着嗓子嚎也没管曹清春。
“哎曹哥?你咋过来了?”小毛坐在炕边扣脚,听见门响一抬头看见是他还吓了一跳。曹清春火急火燎地走进来,直奔他们柜子边上的大水缸去:“啊借你们水用用。”
“用吧用吧,”小毛一边答应着一边好奇地伸脖子看,“你拿的是啥啊?细长条的。”
曹清春赶时间没顾上回答,掀开水缸上面盖了一半的木板,拿起挂在缸沿儿的铁瓢舀了半瓢水。本来想直接浇到地上,但看了一眼人家屋里不像他们满地泼水就没好意思,端着瓢拱开门到外头石阶上。
小毛还坐在炕沿上没动,但正好也在门边,不耽误他扭头掰着门框子看。“你哪来个口琴,咋还洗上了?”
“学习雷锋好榜样。”曹清春已经会熟练地拿这句话盖事了,边说着边一手拿瓢对着口琴往下倒水。凉水还有点冻手,他又倒腾成两根手指拎着一端。
“我班陈万里给的,”曹清春浇完半瓢,使劲甩了甩口琴里的水,“我这给我同桌扫清障碍来了。走了啊,有机会还能借你们吹吹。”
冯鹤秋觉得他又是没事找事去了。三两下刷完牙,他就坐到桌子跟前打算把古文随便背一篇。不过才刚背到一半就听见门吱呀一声,估摸着曹清春闹了一圈回来也没在意。但没想到人直奔自己跟前,忽然递上来刚才那把口琴。
整把口琴木头的颜色明显深了些,有的小格子上还沾着水珠。
这是给……洗了?冯鹤秋皱着眉头看他,见他执意要递过来。“好不容易到我手里一次,过这村没这店。”拿到手里触感更明显,凉冰冰的,跟他们水缸里水的温度一样。
也不知道曹清春的脑子里到底长了多少心眼儿,怎么看一眼就能猜出来这些。他悄悄在心里感慨着,不过说到底冯鹤秋还是对这东西手痒,既然人家都不声不响地洗了一遍还没拆穿他,他自然乐意。
等他把口琴放到嘴边吹出声响来,其余几个忙着开演唱会的才注意到这边。
小时候吹得最多的就是茉莉花,以至于他下意识就起了那个调。但声音实在是载着太多回忆了,连带爷爷和乔老师一起冲进脑海里,冯鹤秋鼻头有点发酸,生怕扛不住忙停了下来。他们几个也听出来了是茉莉花,还正等着他把这首悠扬绵长的歌吹完,就发现戛然而止。
“咋了?后面不记得了?”吴文勇打了个哈欠,疑惑地挠了挠脸。
冯鹤秋没多说,搪塞道:“没事,换一个。”他抬眼看了看棚顶的旧报纸,把调子在心里转了转。曹清春一直盯着他看,他不自在地把目光垂得很低。先试了下音,接着便摸索着吹:“so so mi……so so——do mi ri……do——mi so la do ri la so……”
曹清春一下就听出来是刚才的《沈阳啊我的故乡》,登时睁大了眼睛。等他停下就立马凑过来问道:“秋哥你会这个?怎么深藏不露啊。”
“没,”冯鹤秋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刚才听完瞎摸的。”
“那更厉害啊!我就觉得你肯定有点天分!”曹清春打了个响指,眼睛亮亮的,看着他笑。当着好几个人的面被夸冯鹤秋有点不适应,推托着说挺晚了就这样吧。他低着头擦了擦口琴,觉得不够又去舀水洗了一下才还给曹清春。
吴文勇抱着被子感慨:“我怎么觉得你们一个个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我是个老老实实的正常人啊。”
“天籁屁音不也是特长……”霍强非要嘴欠,说了一半又被堵住话了。“哎哎不闹了不闹了,人比人气死人嘛,你打篮球好也能封进去一个仙儿!”
咔哒一声拉灭了灯,他们就把自己团在被子里嘀咕。晚上的温度虽然没暖和到哪去,但比起冬天露个脚趾在外面都冻得打哆嗦的时候好了不少。曹清春把胳膊伸出来,举着枕头边的口琴说明天要拿到班里去。霍强拿话酸他,让他穷得瑟,拿出来肯定收不回去。
木口琴的两端泛着光,冯鹤秋还正在黑暗里看着那点折射出神,忽然就看亮点急速下坠——原来是没拿住,啪地一下砸到了曹清春脸上。
“哎哟!”曹清春一侧头,但还是被口琴从脸上滚了一圈。看他的动作应该是揉了揉鼻子,还嘟囔着这么疼会不会把鼻梁砸扁了。
口琴正好掉到曹清春左手边,也是冯鹤秋和他中间的位置。冯鹤秋翻了个身,顺手拿起来打算还给他,这才发现中间的距离好像没上次那么宽了。
曹清春忽然往他这边侧了下头:“秋哥,我明天找陈万里提议去,你要不和我一起领唱?”
谈吐的热气很明显地扑了过来,触碰到了冯鹤秋敏感的神经。他猛地往后躲了一下,还只能演技拙劣地假装自己只是在翻身。“你从哪看出来我是个唱歌的料。”
“好像也对……”听曹清春这么说,他嗤笑了一声干脆转到墙那边去了。没想到曹清春还有后话:“那你唱一个怎么样?”
“滚蛋。”冯鹤秋不想搭理他,用被角盖住耳朵闷头睡觉。
曹清春闲不住,又开始搅合其他几个人。大概是因为口琴赶上了年级里音乐浪潮的先锋,他们都怪亢奋的。
“明天老子就去跟七子儿说,不是就他有口琴!”霍强举起来手在空中乱挥,“还好意思腆着脸骗我说是女朋友的,就他那疙瘩上长个脸的货色,咱谁不比他长得帅?况且哥几个都还没谈过呢。”
见他这么说,曹清春立马半开玩笑地接话:“哎别带上我啊,我不像你,还有小姑娘递情书呢,想谈那不是说有就有?这不就是不想耽误人家。”
“不是你他妈……”霍强支起身子想隔着吴文勇捶他一下,但又倒回去了,“老冯,你说你天天跟这么个人坐同桌,是不得找他要点精神损失费啊?气出病咋整?”
被子再厚实也不隔声,冯鹤秋自然听见了。不过他就当自己睡着了没接话,等着让曹清春拌嘴去。
果然曹清春在话茬就不会落地,他知道冯鹤秋就是不想搭理自己,直接装模做样地问道:“秋哥,秋哥?你天天也没被我气着对吧?”又转而对霍强道:“看,他又不爱说话,不反对就是认同。”
“话说回来,那你们谁谈个朋友让我开开眼呗。”李明远睡在最靠边,和月亮对望了一会没睡着,这会也出声接话了。
“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霍强沉默了一会,一句话总结了现状。要说不想拉拉姑娘的小手,不想把美女抱在怀里纯是扯淡。学校里那么多人他管不着,但他自己可老想了,不过压根没人给机会。
关起说道:“也不对,至少梦里吃过猪肉。”
这话听得几个人都来劲儿了,左一句右一句催关起讲讲感受。关起乐了:“这有啥好讲的,你们扪心自问一下谁没做过那种梦?”
“还真别说,”霍强咽了一下唾液,瞪着眼睛看着黑乎乎一片的房顶,“梦里那小姑娘手也软胸脯也软,小嘴啥感觉忘了,但还能抱着人贴上去蹭蹭……”
“哎我去,你这梦够细致啊!有后续没?”
霍强深表遗憾:“没吃过猪肉的弊端就是我想象不出来,所以梦也就停留在外面了。”
几个人都笑他,追问又不是没用过手怎么做梦还能委屈自己。曹清春这会也接话了:“哎适可而止啊,半大不小的咱连书都读不明白,可别让我听说你们谁拐着人跑到玉米地爽去了。”
及时刹车地把他们教育了一顿,最后他又大咧咧地补了一句:“做做梦就得了,梦里你一宿十次也没人管哈哈哈哈哈!”
被子再厚实也不隔声。冯鹤秋蒙着头把自己缩成一团,死命掐着脖子,无声地干呕。女人身体的曲线、样貌,两坨坠在胸前的肉,毫不收敛的叫声……噩梦。全都是噩梦。不,连梦都不配,那是经历过的。
咸腥的味道刺激着味觉,连嗓尖都颤抖着想呕吐。
同龄男生谈论甚欢的话题,他甚至要拼命压制生理恶心。这叫他怎么和别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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