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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映日彩云飞
旌旗映日彩云飞
贞观十七年二月,春寒之中,唐太宗建造了一座名字美丽的小楼,叫凌烟阁。
阁内悬挂着阎立本描摹的二十四幅真人大小的画像,引得戎马一生的“天可汗”常来缅怀凭吊。图中所画的,正是李唐王朝的奠基者们;而其中有十二人,都是以军功登上此阁的。
帝王尊敬,青史留名,建功立业,不虚此生——这些耀眼光环,都出自一个地方:沙场。
一、应须驻白日,为待战方酣
将军出紫塞,冒顿在乌贪。笳喧雁门北,阵翼龙城南。
雕弓夜宛转,铁骑晓参驔。应须驻白日,为待战方酣。
——卢照邻《战城南》
汉乐府的《战城南》,本是满纸哀伤苦痛的战后反思,而到了初唐诗人的手中,它变成歌颂武力之盛的军歌;“战城南,死郭北”,沙场本是流血牺牲、乌鸦啄尸的修罗场,却被诗人的激情照耀得如黄金般光亮。为何如此?让我们用那关于凌烟阁的诗句注解: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凌烟阁如海市蜃楼高高漂浮在时代的背景上,初唐的沙场与初唐的诗人心,被它鼓荡地轰轰烈烈,斗志昂扬。
是的,唐代诗人尤其是安史之乱前的诗人,多有在沙场建功立业的思想。起因自然是对家国民族的热爱,“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但“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落脚还是在对现实人生的进取上。
唐代战争极多。从高祖李渊起兵太原起,称帝之后也并没有休憩,薛举、薛仁果、刘武周、王世充、李子通、窦建德、辅公拓、刘黑阔、徐圆朗、高开道、宋金刚等人的军队在李氏的铁蹄下逐一消解。然而一统江山并不能令唐王在榻上酣睡,在边境地区,从武德五年(622)开始,突厥就开始侵边,先后犯我太谷、雁门、朔州、幽州、关中、并州、定州、山东等地,边塞战争从此拉开序幕。
到了太宗李世民手中,他本人骁勇善战,因而亲自训练士兵,主动在边塞用兵:北征□□,西征吐谷浑、高昌、西突厥,东征高丽、百济,他的战袍所及之处,大唐版图由此扩而大之。
高宗李治虽失落帝玺于妇人之手,但在军事上颇具乃父之风,不但继续太宗的扩张性对外战争,还扩大了规模。仅对朝鲜半岛,他就发动了九次征战,踏平百济,使高丽、新罗俯首称臣。而在此期间,吐蕃和突厥频繁犯境,“寇”字常见于《旧唐书》中的这段历史。为平此乱,李治曾一次就发兵三十万讨伐突厥。
这首诗就写于高宗时期。
“将军出紫塞,冒顿在乌贪”,关于“紫塞”,崔豹《古今注》说,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将军出紫塞,是因为杀父自立的匈奴单于冒顿灭东胡,逐月支,征服丁零,侵入秦之河南(今内蒙古河套一带)地,势力强盛。西汉初年,开始进一步南下侵扰,使西汉王朝坐立难安。无论汉唐,北方少数民族的侵略始终是汉民族心上的刺,唐代诗人往往借用汉代史实来比喻当时的边事。
总之,这场战事是在边塞发生了。“笳喧雁门北,阵翼龙城南”,笳是匈奴乐器,即胡笳,雁门是关名,这里泛指戍守重地。胡笳已经旁若无人地在关北叫嚣,我军岂能容他放肆?不但迎头痛击,还左右包围,战阵如有力的两翼,已围拢“龙城南”——直捣敌巢。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将士们“雕弓夜宛转,铁骑晓参驔”,夜不释弓,晨不离鞍,随时准备跃上战马,与侵略者一决生死。
健儿们的气概是何等气吞山河啊,置生死与度外,所以才发出“应须驻白日,为待战方酣”感慨。只这一句,就表明了初唐军力之雄伟,因为只有强大的一方,才会企盼太阳多照耀沙场一会,让我们尽情享受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功名可待的快感吧。
不得不说,初唐诗中的沙场太动人了,直令人热血沸腾。而那的确也是个蒸蒸日上的时代。那时候的沙场甚至是美丽的,“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杨炯《从军行》),多么美丽的字眼,将士们辞别国都与帝王,以睥睨万物的姿态,将外族包围消灭。即使说到“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杨炯《战城南》)的真正边塞情境,也要补上一句“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对于急于报效民族与君王、充满功名进取之心的诗人来说,那千万里路的艰苦,都不算什么。
事实上,卢照邻与杨炯笔下的沙场,更多出于诗人的幻想,或对前人诗中战争意象的因袭。他们大约只是在初唐光英朗练的天空上“神行”罢了。而岑参,则是一名真正履及边塞的诗人。
二、平明吹笛大军行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军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这首近距离描摹沙场的诗被写出的时候,我国唯一的女皇武则天已经谢世,江山重新回到李氏手中,这是唐玄宗天宝十三载(754)或十四载(755)。
所谓天宝,出自王勃《滕王阁序》“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虚”,据说玄宗用此年号,颇有自诩之意。总之在经济上,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而军事上,玄宗为维持“天可汗”的荣光,不但平定国内叛乱,更进行了三十多次对外战争。除了主动对南诏用兵大败之外,对吐蕃、突厥、契丹等外族的讨伐还是军功彪炳的,不但加固边防,还继续拓展了大唐的版图。
在这个时期,诗人们仍是十分向往沙场杀敌,立功受封的。与岑参并称“高岑”而成名略早些的边塞诗人高适便说: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
大约还是“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的意思。麒麟阁是汉代的凌烟阁,是汉宣帝为纪念十一名臣而建造。甘露三年(前51年),宣帝因匈奴归降,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便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以为人臣荣耀之最。
类似的表达还有很多:“将军献凯入,歌舞溢重城”(刘知几《仪坤庙乐章》)、“一朝弃笔砚,十年操矛戟。岂要黄河誓,须勒燕然石”(崔湜《塞垣行》)、“卒使功名建,长封万里侯”(张宣明《使至三姓咽面》)。总之是崇拜武功而鄙视无用文人,人生意义的最大体现便在于投身沙场,封侯扬名。
在这样的社会心理背景下,作为安西北庭节度使判官的诗人岑参已是第二次出塞了,建功立业的心情更加迫切。诗人送去西征的大将封常清,已官拜御史大夫,而他也曾仅仅是大将高仙芝军中的一名小小判官。
唐代军中,上升渠道还是很畅通的。想必这也是诗人们急急想要奔赴沙场的原因之一。
唐将封常清为人,能武能文。武曾率军破大勃律国(今克什米尔巴勒提斯坦),而他之所以能得高仙芝的赏识而步步高升,有机会统领三军,却是因为善属文。
传说高仙芝美姿容,从骑数十人,皆鲜衣怒马,军中人人称羡。封常清便投书与高仙芝,申请成为他的侍从。但是高仙芝嫌封常清长得不够英俊,拒绝了他。后来达奚诸部叛乱,高仙芝率两千精骑自副城向北,直至绫岭下邀击叛军。达奚部因行军劳顿,人马皆疲,尽为高仙芝所杀。封常清知道后,便私下书写捷报, “次舍井泉,遇贼形势,克获谋略”,陈述鲜明详实,全都写到了主将心上,“仙芝大骇异之”(《新唐书》)因此将他擢为判官。
天宝六年,封常清随高仙芝击败了依附吐蕃的小勃律国(在今克什米尔西北部),又显示了他的军事才能。十二月,高仙芝便奏他为庆王府录事参军,充节度判官,赐紫金鱼袋,不久,又升任朝散大夫。以后高仙芝每次出征,便以封常清为“留后使”,充分表明了对他的信任与器重。
但就在这个时期,封常清却杀了高仙芝乳母之子郑德诠,只因为他傲慢无礼,骑马从自己身边走过。这郑德诠不仅是高仙芝的乳兄弟,而且受高仙芝委托替他管着家(如亲族弟一般),且官至郎官(有正式编制的军官),乃是军中极有威望的人物。
封常清出身微末,为人勤俭,耐劳苦,“出军乘骡,私厩裁二马”,这样的人不像王孙公子打骨子里自觉尊贵,原不至于为此杀人;而他又机敏善谋,也不会一时气愤而杀人。据《新唐书》记载,封常清杀郑德诠时,高仙芝不在。他命人将其拖入廷中,每过一道门便关一道门,直接杖毙后,还“以面仆地曳出之”,等高仙芝赶来,只能吃一惊,还“惮其公,不敢让”,而常清“亦不谢”,连一句好话也没有。
那到底为何杀人,封常清直说了:“须暂假郎将死,以肃吾军。”为了立威严纪,他是不惜得罪上司的。此后,“又杀二人,军中莫不股栗”。这样的人统军,真是何愁军威不盛,何愁军纪不明!
更难得的是,这件事后,高仙芝节度河西,仍请封常清为判官,后来,又擢其为安西副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安史之乱时,他们二人同为人所诬,被玄宗赐死,高仙芝便说:“公,我所引拔,又代吾为节度,今与公同死,岂命欤!”
高仙芝的气度,也从此可见一斑了。怪不得史论常有人说,此二人的被杀,是安史之乱久久不得平靖的原因之一。
再回到诗篇本身。当你细读,请你静听:汉代即存在的轮台古城在画角声中迎来了黎明。
我方还未出兵,象征胡人命运的旄头星就已先陨落。昨夜由羽书得知单于在金山之西,今晨在戍楼上远望,那个方向必定人杂马众,果然一片黑腾腾的烟尘。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那便是此次西征的目的所在。
封将军持旄节一声令下,军笛嘹亮,晨光熹微中大军向沙场雄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这是何等雄壮的气魄,何等撼人的场景!如此军威严峻,军纪严明,让人不得不礼敬于这次西征的主将封常清。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统领着诗中所说的西征大军。健儿们在他一声令下冲向沙场,直奔敌军而去。诗人于是记录道:“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轮台地处天山南麓,在塔里木盆地北缘,现归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管辖,是古西域都护府所在地。诗题中所说“西征”史书并无记载,但从封常清的履历看,大约的确是在天山附近,诗人所写并不是虚指。
那里地势极为宽旷,但两军相接的杀伐之气仍远逼天云。而这片古战场上,还遗留着往日战士的白骨。胡天八月即飞雪,苦战逢上苦寒,诗人在同时同地送同一人的诗中进一步详细描写道: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吹面如割的冷风狂雪中,连石头都冻住了,马蹄都冻脱了,更何况人。“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这些都不能阻碍将士们奋勇杀敌,“誓将报主静边尘”,“今见功名胜古人”,终究要平靖边地报君主知遇之恩,而封将军的威名将要盖过古时名将卫青与霍去病。
这场征战的结果史料未载,但岑参在另一首诗《奉陪封大夫宴,得征字,时封公兼鸿胪卿》中说:
西边虏尽平,何处更专征。
幕下人无事,军中政已成。
座参殊俗语,乐杂异方声。
醉里东楼月,偏能照列卿。
西边的胡虏已经尽皆伏诛了,实在无可征伐。将军幕府中判官们无事可做,因为军中已经政令清明,只要循规蹈矩就可以。这是何等高明的奉承话啊。因为远在边城,座中许多人说着方言,而音乐也是异于中原的音乐。在陪伴封常清的宴席上,大家月下酌酒,俨然已承平日久。那诗中未写到征战结局,必定是“虏骑血洒衣,单于泪沾臆”,捷书往奏未央宫了。
事实上,“承平日久”四字,从来不能用来形容唐代。玄宗之前,抵御外侮和拓展版图的战争就从不曾停歇;玄宗执政期间,各种战争比之前所有唐朝皇帝都要多;而玄宗之后,各种内乱与外侵,则生生地拖垮了这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光明耀眼的时代。
二、殇为魂兮,可以归还故乡些
劳者且莫歌,我欲送君觞。
从军有苦乐,此曲乐未央。
仆居在陇上,陇水断人肠。
东过秦宫路,宫路入咸阳。
时逢汉帝出,谏猎至长杨。
讵驰游侠窟,非结少年场。
一旦承嘉惠,轻身重恩光。
秉笔参帷帟,从军至朔方。
边地多阴风,草木自凄凉。
断绝海云去,出没胡沙长。
参差引雁翼,隐辚腾军装。
剑文夜如水,马汗冻成霜。
侠气五都少,矜功六郡良。
山河起目前,睚眦死路傍。
北逐驱獯虏,西临复旧疆。
昔还赋馀资,今出乃赢粮。
一矢弢夏服,我弓不再张。
寄语丈夫雄,若乐身自当。
——李益《从军有苦乐行》
李益大约生于天宝九年(750),他童年的完结就是盛唐的完结,因为755年就迎来了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公认是唐朝盛极而衰的转折。其所谓的“乱”的也不只是安禄山与史思明的势力,还有地方势力的反叛以及党项的入侵等。待这场由胡人发动的叛乱终于消弭,李唐王朝已元气大伤。
仅仅从《旧唐书》记载的户数变化来看,就足够令人吃惊了。唐灭隋的站争中,户数由八百七十万户锐减到唐初永徽三年(652)的三百八十万户;而从唐初永徽三年到开元十四年(726)大约七十年的时间,户数大约又恢复到了七百多万户;而到了天宝十三载(754),即诗人李益四岁左右的时候,唐朝户数已经增长至九百六十多万户。
这是唐代人口最繁盛的时候。然而“安史之乱”被平定后的广德二年(764),十年之间户数骤降为两百九十多万户,比唐初还要少。也就是说,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在人口增长上做出的努力,已被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消耗殆尽。人没了,盛唐在经济与军事上的积累,又能所剩几何呢?
安史之乱终于结束了,可是,“大盗既灭,战卒以功起行阵,列为侯王者,皆除节度使”——藩镇割据又来了。此时,李益长成了少年。到了大历九年(774),青年李益西游凤翔,到凤翔节度使李抱玉幕府任职,参与了郭子仪、李抱玉、马璘、朱泚分统诸道兵八万的防秋军事行动,然后写下了《从军有苦乐行》。
这首诗是给痴心军功的健儿们的一支清凉剂。
这首诗虽然出自一名二十余岁的青年诗人之手,但它的情调是哀伤的,情感是瑟缩的,杨炯卢照邻近乎狂妄的激情,乃至高适岑参雄浑有力的梦想,在这里都消失了。
他用一个将士的口气弹唱了一首从军歌,他说,远离故乡我居住在边疆,陇水的流声就令人断肠。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呢?因为帝王的青眼,帝王的嘉奖。我本来也是贵族的子弟,因为喜爱武功,过着仗剑游侠的生活,但从此之后,“一旦承嘉惠,轻身重恩光”。
这里必须要提一下,根据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所得的结论,唐代是“府兵制”,“当时户口本分九等,根据各家财富产业而定。据当时法令,下三等民户,是没有资格当兵的,只在上等中等之中,自己愿意当兵的,由政府挑选出来,给他正式当兵”。各地府兵都要到政府轮值宿卫,这些当宿卫的府兵家庭经济都殷实,因穷苦家庭的子弟根本不准当兵。这就解释了“秉笔参帷帟”,因这样的人也多有机会收到教育,能属文。
在唐太宗时,这种士兵到中央宿卫,皇帝便与他们在宫廷习射,这就是所谓的“时逢汉帝出,谏猎至长杨”。总之是受了皇恩了,“从军至朔方”,到了边境。
其实这首诗真正写沙场的只有一下四句:“边地多阴风,草木自凄凉。断绝海云去,出没胡沙长。参差引雁翼,隐辚腾军装。剑文夜如水,马汗冻成霜。”只是这里所说的边地沙场就完全是灰色的了,不但没有“雕弓夜宛转,铁骑晓参驔。应须驻白日,为待战方酣”式的对沙场杀敌的热情,也没有“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的自信,甚至连对爱国之情都没有提起,只说曾经的都市少年、良家子弟,如今多少都“山河起目前,睚眦死路傍”!这真是可哀的。
而自己呢,“北逐驱獯虏,西临复旧疆”,东征西讨,没有歇息的时候,唯一希望的,就是“我弓不再张”——过上和平的生活。
这又反映了当时军事的又一弊病:老兵久久不能复员。政令松弛,人口凋敝,导致新兵后继乏力,则旧的要想复员也复不成,于是两年三年地继续,就如杜甫诗中说的:
一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又如钱穆所言,“这些兵本都是殷实之家的子弟,他们的衣服、马匹、兵器,都是自己置备制造随身携带去的”,自备的武装称身,武器是好的,诗中所谓“夏服”就是良弓的泛称。
“而且那些府兵,仍恐国家薪饷不够用,随身还要带点零用钱。唐代用绢作币,大家携带绢匹,到了边疆,边疆的营官说:你们的绢匹该交给我,存放在储藏室,待需要时再领取。于是故意叫士兵们作苦工,一天做八点钟的,要他们做十点钟,吃睡都不好,处处折磨他,希望他死了,可以把他存放的财物没收。这许多事正史所不载,要在许多零碎文件中,才可看出。”
连这样的事都有,更难怪军士们急着复员,而兵力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何况在当时,藩镇割据已经越来越严重,沙场上激战的,不再仅仅是唐军与外侮。所谓“由是方镇相望于内地,而武夫大者连州十余,小者犹兼三四。故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或父死子握其兵而不肯代;或取舍由于士卒,往往自择将吏,号为‘留后’,以邀命于朝。天子顾力不能制,则忍耻含垢,因而抚之,谓之姑息之政。盖姑息起于兵骄,兵骄由由方镇,姑息愈甚,而兵将愈俱骄。由是号令自出,以相侵击,虏其将帅,并其土地,天子熟视不知所为,反为和解之,莫肯听命。”
军阀之间互相争战、吞并抢地盘,连皇帝也不敢制止,还要为他们做和事老,兵卒自然是白白为他们的野心而牺牲了。
到了大历十二年李抱玉去世后,李益赴渭北。期间可能到过灵武,后转回内地。建中元年(780)深秋或初冬,李益再次到灵武,依附朔方节度使崔宁。期间写下了一首《祝殇辞》,以及《夜上受降城闻笛》《军次阳城烽舍北流泉》《从军北征》《盐州过胡儿饮马泉》《塞下曲三首》等诗。
《祝殇辞》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行空碛,见沙之磷磷,与草之幂幂,半没胡儿磨剑石。
当时洗剑血成川,至今草与沙皆赤。
我因扣石问以言,水流呜咽幽草根,君宁独不怪阴磷?
吹火荧荧又为碧,有鸟自称蜀帝魂。
……
风飘雨洒水自流,此中有冤消不得。
……
年移代去感精魂,空山月暗闻鼙鼓。
……
又闻招魂有美酒,为我浇酒祝东流。
殇为魂兮,可以归还故乡些;
沙场地无人兮,尔独不可以久留。
《祝殇辞》,殇者,古代将尚未成年,即不足二十岁便夭折的人称为殇,也用以指未成丧礼的无主之鬼。按古代葬礼,在战场上“无勇而死”者,照例不能敛以棺柩,葬入墓域,也都是被称为“殇”的无主之鬼。
在这里,空旷的沙场了无人迹,只有荒凉和恐怖。在黄沙与尚余血渍的秋草中,诗人用美酒祝福,所有死在异乡的灵魂,都可以归还故乡。
这里可以看出楚辞的影子,然而即使是委屈的屈原也是这样说的:“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气质仍悲壮,但李益这儿却只有返乡的祝福与哀悼。
从这首诗完成后,到哀帝李祝禅位(907)的一百余年,唐朝就在战争中愈来愈衰弱了。内有藩镇割据之间的互相撕咬,外有吐蕃的不断蚕食。而到穆宗李恒到郭宗李淮的五十年间,边境稍安,朝廷终于缓过劲儿来,却开始了对与藩镇的镇压。终于发展到禧宗李偎时,黄巢、王仙芝揭竿而起,最终战争越演越烈,李唐王朝就这样陨落了。
钱穆哀叹道:“后方兵员枯竭,政府有钱有势,不在乎,临时买外国人当兵。边疆上逐渐都变成外国兵。安禄山、史思明,看他们名字是中国式的,而且是中国边疆大吏,寄付与国防重任的,实际上就都是外国人。打平安史之乱的李光弼,与郭子仪齐名,其实李光弼也就是外国人。这是唐代一个特殊现象。这因唐代武功太大,四围都成中国的下属,唐太宗已被称为天可汗,这如称皇帝的皇帝,唐代实在太富太强了,他们忽忘了民族界线,他们不懂害怕外国人,不懂提防外国人,大量使用外国人当兵作将,结果才弄得不可收拾。于是唐代的府兵一变而成为藩镇,军阀割据,胡族临制。那真是惊天动地的大变迁,那何尝仅仅是一种政治制度的变动呢?”
读之令人惊心。
沙场在唐人诗中,曾经如此激昂,最终却如此凄凉。是战之罪么?苏雪林在《唐诗概论》中说:“战争固然是一件不必赞许的事,但汉族与夷狄之族在事实上不能两盛……唐代武力极强,但边防偶一疏忽,那些游牧民族便蜂拥般侵了进来……所以唐代对外用兵,实都是可赞美的民族自卫战争,而不是帝国主义对弱小民族的侵略战争了。这种民族自卫战争,不惟有促进民族向上的力量,而且有启发文艺灵源的功效。……虽然他们也感到战事的残酷而发为非战之论,如常建的‘骼骸皆是长城卒,日日沙场作灰\'……以及其他征戎之苦,都是中晚唐以后之作,那时唐室离开这光荣时代早已远了。”
她说的也很有道理。非战之罪,但是战争带来的痛楚又由谁来负责呢?
就在写《祝殇辞》的建中元年(780),李益还写过一首诗: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那轮关山月还在照耀么,只是千年前的芦管和“琵琶胡琴与羌笛”都已不闻了。留下战或非战的对错,中原与边境的胜败,将军旄节中的权势,健儿跨马的英姿,春闺梦里的爱恨,累累白骨的留恋与割舍——还在那诗里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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