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次第开放

　　叶风的回归学校着实令人惊讶。更令人惊讶的时，回到学校的叶风仿佛洗心革面，再无半点混世魔王的气息。他恪守学校各种规章制度，从不迟到早退，甚至有时还会虚心向老师请教问题。

　　任课老师很高兴，因为他们觉得连目中无人的叶风都会向他们俯首请教，那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年级主任很高兴，不管怎么样，叶风给他提高本届学生的升学率又增添一丝希望。

　　校长也很高兴，因为，自从叶风回来，校外的地痞混混们不敢来校园里面撒野了，省却了他挖空心思治理校园环境的烦恼。

　　林小翼冷眼看来，只有年级主任段老师是真心为叶风好的。他相信他的能力，也希望他会成功。那天他骂叶风“自甘堕落”，恐怕也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中的气急之语。

　　对于叶风的回归，林小翼却是喜忧参半。叶风会关心她，看到她中午只啃馒头，便不由分说拉她去吃饭，所以，她已经记不清蹭了叶风多少顿三块钱的盒饭。乃至她实在不好意思，后来不得不每天中午蹬着自行车回家吃饭。

　　但是，所有人都已先惊讶后恍然的态度看待她与叶风的关系，她亦无语辩驳。毕竟，她欠叶风的，他们之间有过约定，而且叶风也从来没有对她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她的无语，在别人看来，就是默认了。

　　在林小翼的生活中，另一个重大的转变是，母亲回家了。

　　回家的母亲却并不见得多高兴。她脱下了艳丽的大摆裙，换上灰蓝色的工作制服，过起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她说，工作是市政府给帮助安排的。她说，小翼，你每天都回来吃饭吧，妈给你补补身体。她还说，你，别再去见那个卓市长的儿子了。

　　小翼唯有黯然沉默。

　　高三的生活是紧张的，除了学习，没有任何亮色。

　　高考前的那个冬天，加分学生的名单已经确定好了。卓然因为奥赛获奖得以加20分。另外一个加分名额给了裴子樱，作为全省优秀三好学生。班主任陆老师怕林小翼心中有想法，还特意找她去谈话。陆老师说，你是肯定能上大学的，裴子樱就不好说了，这20分给她能发挥关键作用。学校这么安排也是有道理的。你明白吗？

　　林小翼只是笑笑。

　　那年冬天特别冷，冰冷的寒气渗入骨髓。窗外的阳光再灿烂，也照不进高三教室所在的这座老楼。

　　下课的时候，林小翼喜欢和同学们一起去教学楼外晒太阳。放学后，如果天气不坏，她就去操场上跑步取暖。晚上睡觉前，如果不用热水泡脚，那么这一夜可能都合不上眼。有一次，小翼骑车忘了带手套，一双手冻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到学校以后搓手搓了半个小时才缓过劲来。寒冷，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如同孤独。

　　而且，这年的冬天还特别漫长。寒假到来，他们还在坚持上课，过年前后，一共只放了八天假。

　　过了年回来，小翼便觉得气氛变得很紧张，连卓然的脸上都时不时闪过一丝焦虑。没有办法，毕竟，对于他们这样小城的普通学子来说，高考是改变命运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公平的一次机会。小翼也很焦虑，她怕自己考砸，而且，在学习了解析几何之后，她对自己的数学也越来越没有信心。

　　更让她没有信心的是，卓然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她。

　　为了一道想不清楚的解析几何题，林小翼跑去数学老师办公室请教狄老师。敲开门，狄老师满脸不悦地站在门口，没好气地说，“是你啊，你等会。”门又被关上了。等就等吧，奈何破旧的木头门隔音效果不好，林小翼完全听见了狄老师在说什么：

　　“卓然，我看出来，最近你似乎心绪不太稳定，是什么原因？是不是那个林小……”

　　“不是！”卓然飞快地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狄老师的问话。

　　“洛欣？”洛欣是理科班的班花。

　　卓然没有否认，沉默了片刻却说，“为什么大家都给我这么大的压力？总说我为了她分心。我没有分心，即使我回家路上跟她说说笑笑，那也不意味着我会影响学习。狄老师，我会努力，在考试这件事情上，我相信努力一定会有效果，也请您相信我。”

　　林小翼木然地转身，在卓然离开的脚步走到门口之前，逃回了教室。心中却是钝钝地痛。好像是一把钝刀锉心，痛得那么狠，却只看到隐隐约约的血，慢慢地往外渗。

　　林小翼心想，为什么会痛呢？即使被卓慕云威逼，被母亲哀求，被叶风以条件交换，她也没有这样地疼痛。她可以答应不和卓然有任何交往，却无法接受卓然心中想着别的人。为什么？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了。转眼到了五月间，南方夏季的狂热已经初显威力。

　　某天林小翼睡醒了午觉，口干舌躁地顶着烈日去参加模考，居然考了全市文科第二名。段老师十分高兴，一再告诫她，再加把劲，再加把劲，文科状元可就是你的了。林小翼懵懂木讷，心却在怦怦乱跳，她怀疑分数是不是被搞错了。即使模考分数是真的，再加把劲就能成文科状元？文科状元怎么可能这么好拿？高考前的冲刺阶段，能不泄气就万幸了，还要加把劲？真的好难。

　　常常，她会想起卓慕云冷漠的脸上轻蔑的笑意，她会想起母亲无助彷徨的表情，她会想起卓然明明如月的目光，也会想起叶风抱头痛苦挣扎的样子，这时，她就会使劲摇摇头，告诉自己，算了吧，我不要当文科状元，我不要考北大。这样，对谁都好。

　　这样翻来覆去地想，自寻烦恼地想，想得头大如肿。

　　烦闷起来，小翼中午也睡不着了，便去江边散步。

　　霏霏霪雨，江天一色。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小翼穿一身粉色的单衣，也不撑伞，就这样沿着江边走啊走，直走到市委大院附近。站在稳固的大堤上，看日日上涨的江水呼啦响着扑过来，被堤岸挡回去，扑过来，又倒回去，小翼觉得这景象很壮观。

　　小翼想，为何临近高考，我会心绪起伏跌宕，就像这江中的潮水？小翼又想，卓然此刻在做什么？他会不会和我一起分享这世间的景色？小翼仰头看着全市唯一的一座跨江大桥，她想，如果我们可以一起骑车去桥上兜风，那该多么美好？

　　是不是所有守望终会得偿心愿？是不是高考以后就可以任由思念蔓延？可是，对不起，我守不住我的心，我的思念已经提前流溢，如同这即将到来的洪水，汹涌澎湃。

　　今年的洪水一定特别汹涌，小翼想，该来的始终是要来的。

　　终于有一天中午，林小翼在江边见到了卓然。

　　仿佛不经意地出现在她身后，轻轻地唤她：“林小翼。”

　　林小翼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只是痴痴看着汛期中的江水。

　　卓然停驻片刻，终于慢慢地走过来，站在林小翼身边。三年了，她长高了，他也长高了。她长到一米六五，在南方女孩里已经算比较高了，却还是只能稍稍超出他的肩头。

　　江水汤汤，白衣飘荡。雾霭濛濛，水鸟盘桓。

　　那个清高俊美的男孩，和那个清秀柔弱的女孩，这样并肩而立，临风而立，却良久无言。仿佛自有江水，便有这一对璧人。而他们会一直站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不，不会，卓然不会，他有他的方向。林小翼也不会，她也有想去的地方。

　　忽然，林小翼觉得脸侧微微一痒，是卓然修长的手指，帮她撩开散乱的一绺碎发。林小翼看着他温润的眼眸，忍住想哭的冲动，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出来，

　　“关你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卓然闷闷地说。

　　他真的不知道。他喜欢很多东西，比如弹琴，看电影，打篮球，喜欢和漂亮的女孩子说说笑笑，这一切对一个上高中的男孩子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了。可是，林小翼的存在却让他有几许说不清的内疚和尴尬。好像有什么东西扎在身体里，无缘无故，不知从何而起。他苦恼地想了很久，最后说服了自己，对林小翼的感觉，并不是喜欢。他没有任何理由喜欢她，他找不到任何理由。

　　可是，有人说，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没有理由。

　　进入高三，他就听说林小翼做了叶风的女朋友。叶风为了她回学校上课备考，而林小翼则不再理会其他任何男生。连父亲都亲口告诉他，林小翼会为了叶风去求他，用自己的前途来交换叶风的未来。

　　他不相信，所以他心绪不宁。父亲仿佛是在帮他说服自己，他不喜欢林小翼，林小翼也根本不值得他用心。可是效果却适得其反。他想，也许，心里只是微微有一点难过，一点点罢了。从小就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但是，他第一次主动去亲吻的女孩，却这样把他扔在一旁。

　　难过，却无能为力。看着林小翼的忧郁和疏远，他无能为力。看着父亲的倨傲自负，他无能为力。看着父母的分居两地，他同样无能为力。

　　他只好把所有的精力放到学习上。他没有一个晚上在12点以前上床睡觉，以前所未有的奋发状态投入到高考前的冲刺之中。他做完一套又一套试题，黄冈的内部题，海淀的模拟题，往年高考的真题。学习和考试的状态越来越好，好得连父母都有点担心。有必要么？要知道，如果卓然想上清华，也不一定非要那么拼命，他可以有别的办法。但是卓然只想自己考，非常坚决。

　　高三那年，他甚至连钢琴也不再触碰，父母以为他是为了专心学习备考。他也不做辩解，只说没有兴趣了。也许，他只是害怕，怕自己忍不住要去弹那首曲子。那首他最喜爱的曲子里，有一个孤单瘦弱的身影。

　　可是，这天中午，他无意中看见她一袭粉衣在堤岸上徘徊。

　　细雨斜飞，洪水汹涌，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脚下渐涨拍岸的潮水，一动不动。

　　那时，卓然想起想起班主任曾说过，高考前有的乡下学生因不堪忍受压力而自杀。对于出生于农村的林小翼，高考也许是唯一的希望。想到这里，卓然紧紧抓住阳台的窗棂，仿佛支撑不住自己，全身都在冒冷汗。所以他冲出了家门。

　　“林小翼，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林小翼默默地摇头。

　　“林小翼，你会考北京的学校吗？”

　　林小翼点点头，又摇摇头。

　　“林小翼，你……心情不好？”

　　小翼的泪水夺眶而出。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你就在我面前，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飞鸟和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卓然没有看到她的泪水，只是尽量快乐地说，“林小翼，记得我曾经说过，如果我考上了清华，你要来北京找我玩。如果你也去北京上学多好。我会带你去故宫，长城，颐和园，我会带你逛王府井，大栅栏，西单书城。我相信你可以的……”

　　“好了，不要说了！”林小翼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啜泣声被拍岸的江水浪潮覆盖。

　　卓然惊讶地停住，看着眼前失态的林小翼，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林小翼没有打断他，也许他会说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来，比如，你努力考吧，我会在北京等你；比如，你不要担心，我不会让父亲伤害你；又比如，你不要跟叶风在一起了，他没有前途，而你会有美好的未来……

　　“小翼，”卓然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修长洁白的指即将触到林小翼的肩头。

　　可是林小翼却立刻退后了。她刻意地与卓然保持距离，一双泪眼却看向脚下的江水。

　　“卓然，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为什么？”

　　为什么？太多太多的原因。因为我无法承受人世间的种种非议，因为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给你你想要的生活，因为在你心里我连洛欣尚且不如，因为，你根本不懂我。

　　太多太多的原因。可是，林小翼却不说出话，只是低低哭泣，瘦弱的肩头微微抖动，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克制。

　　“因为我答应过——”林小翼犹豫了，没有说下去。

　　“因为她答应过我。”叶风沉着的声音不但令卓然吃惊，连林小翼也惊讶得忘记了哭泣。

　　叶风悠悠地从三中的方向走过来，停在林小翼的身旁，他慵懒地笑着低低问她，“怎么又哭？”伸手要去擦拭她的眼泪，但却被林小翼扭头躲开。

　　叶风收住笑容，抬头看向卓然，目光一点一点收紧，变凉：“卓公子，林小翼的获奖作文在我那里，你不是一直想观摩一下么?需要的话，下午我拿去送到你手上？”

　　卓然不是没有恼怒，但却不轻易表露。他悄悄握了握右手的拳头，咬咬牙，又逼着自己笑开，用带着同情、怜悯和蔑视的表情笑着对叶风说：

　　“呵呵，不必了，叶风，考场上见！”

　　叶风知道自己在高考上胜过卓然的希望十分渺茫，但此刻却绝不允许自己认输，便以同样倨傲的眼神回敬卓然：

　　“奉陪到底！”

　　“果然如此！林小翼，好，如你所愿，我不必再见你。”卓然烦恼地说了一句狠话，“你不要后悔！”

　　说完以后，掉头便走。

　　不过两步，却又停住，淡淡地说，“风大，小心着凉。”

　　卓然清俊的身影在林小翼的泪眼中模糊成混沌一片。

　　脚下彭湃上涨的江水，更加凶狠肆虐，仿佛要吞噬一个落单的瘦小身影。

　　身旁的叶风，长身玉立，静默无言，如一尊塑像，深不见底的眼眸凝望着这条连绵不尽的江水。

　　高考来临的那个夏天可真是清凉。林小翼记得，那风雨凄凄，如同进入了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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