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路一云将剩余的晚餐装进保鲜袋中，塞到衬衣里。
　　肚皮鼓起来，他像一名矮个儿的胖子。
　　父亲路石的房门虚掩着，温暖的灯光在漆黑的走廊印下一道折线。
　　路一云没有穿鞋，行走缓慢，隐去了脚步声。
　　突然，拐角晃过来一道影子，撞在他身上。
　　“嘶……”路一云捂住嘴唇，把惊讶的声音咽到喉咙里。
　　路千山借着微弱的光，看清弟弟的脸，悄声问：“你在干什么？”
　　“送吃的。”
　　路一云蹲下，把落在地上的保鲜袋重新塞到衣服里。
　　元宏屿三人已在二楼的杂物间寄居了将近一月，他也偷偷摸摸送了一个月的晚餐。
　　不过上周末，路千山发现了弟弟诡异的行踪，径直询问他在做什么。
　　路一云老实交代了收留三人的事，末了说：“哥，你一定要帮我保密呀！”
　　十三岁的路千山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我不会告诉爸的。”
　　五天过去，他遵守着承诺，甚至没有询问三人具体藏身的地方。
　　“你疯啦，爸待会儿就要去浴室洗澡了，要是看到你没在房间里，又会……”
　　路一云微微一笑：“没事，最多再打我一顿。现在快九点了，元哥他们肯定饿坏了。”
　　“爸今天下午才打了你，你在隔壁听见声音。他下手可重了，你怎么一直跟没事儿的人似的？”
　　“我说过了，爸打我又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
　　“哥，我得走了。”
　　路千山皱着眉毛，眼中闪过一丝担忧：“那你快点儿去，快点儿回来。”
　　“嗯！”
　　兄弟二人在走廊分开，默契地压低了脚步声。

　　元宏屿听到三道富有节奏的敲击，旋即打开杂物间的门。
　　田巧曼从充当凳子的纸箱上蹦起来：“你可算来啦！”
　　“饿了吧？”
　　“早就饿了，你每天就不能早点儿来吗？”
　　元宏屿用食指轻敲田巧曼的额头：“不能这么说话，他每次来，都得躲着那变态的父亲，很不容易。”
　　沙月清点好今日捡垃圾挣来的几枚钢镚，走到门口。
　　因为尚未成年，三人挣得的钱无法直接存入ID的账户之中，只能放在一块破旧的铁盒里。
　　“今天有什么吃的？”
　　“牛排，我特意没吃我那份，留给你们的。”路一云撕开保鲜袋，“等阿姨走之后，我还偷偷煮了六坨土豆，不知道你们够不够吃。”
　　元宏屿抓起三双筷子，在臂弯的衣袖处擦干净：“你也在长身体，不要把自己饿着了。”
　　路一云抬起竹竿般的双臂：“你看我这么瘦，根本吃不了这么多，而且我哥也说了，晚上吃少点儿没啥，不影响健康。”
　　沙月从元宏屿手中抽出一双筷子：“那我们一起吃吧。”
　　路一云摇头：“我都吃饱了，就不吃了。”
　　元宏屿眼神一黯，继续擦筷子。
　　田巧曼显得十分雀跃：“那我不管你啦，一云弟弟。”
　　“你、你只比我大了几个月！”
　　“就是比你大呀。”
　　“但看着比我小！”
　　“那只是看着！”
　　沙月戳下四分之一的牛排，一边吃，一边观察路一云的脖子。
　　两道红色的棍印还很新鲜。
　　她嘴里的牛排跟着苦了几分。
　　元宏屿戳开第二块四分之一，就着九分熟的土豆，一起塞进口中。
　　田巧曼嘟着嘴巴，夹起剩余的一半牛排，咬下一大口：“呜……好好吃！”
　　路一云双臂箍住腹部，不让胃发出声音：“你们在原来的家里，都没吃过牛排吗？”
　　“没有呀，每天都喝咸咸的营养液，吃很甜的糖片。”
　　“营养液？我在便利店里看到过，和压缩饼干放在一块儿，感觉不好吃。”
　　“相比这些食物，确实不好吃。”元宏屿吞下第二块土豆。
　　“那生日呢？总该有蛋糕吧！”
　　沙月摇头：“没有蛋糕，但有水果味的营养液，和更多颜色的糖片。”
　　“……你们家里是不是特别穷呀，真可怜。”路一云表情变得心疼。
　　田巧曼道：“妈妈说营养液最好了，虽然不算好吃，但特别、特别健康。”
　　路一云瞧见小曼满嘴的油光，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让我选，我一定选更好吃，比如牛排。”
　　“我跟你一样！”
　　“嘿嘿。”
　　“一云弟弟。”沙月忽然问，“你今天又被打了？”
　　元宏屿闻声，停下口中的咀嚼。
　　“没事儿。”
　　“妈妈可爱我们了，她从来不打人。”田巧曼说。
　　沙月：“我今天路过药店的时候，买了几张创口贴，吃完饭帮你贴。”
　　路一云用双掌圈住脖子，企图掩盖伤痕：“谢谢啊。”
　　“小老弟，我们才该谢你。”元宏屿咽下晚餐的最后一口，打开起水瓶，“如果你爸真爱你，就不该老是打你。”
　　“元哥说得对！”
　　“可是他给我吃的、穿得、住的，学校放假的时候还会带我去游乐园，可好玩儿了。”
　　元宏屿握紧拳头：“这些是父母本来就需要做的。”
　　“一云，你妈妈去哪儿了？”
　　“她死了。”提起双亲的死亡，路一云神色如常，“其实我爸爸也死了，现在的爸爸不是真爸爸，但他收养了我，所以他对我很好。”
　　沙月放下铁筷：“我在孤……家里的时候，看书上说，外面的世界很幸福，有无数吃的玩的，不用按时起床，还能去好多地方——原来都是假的。”
　　话音落，逃离孤儿院的三人一齐沉默。
　　路一云起了个话题：“确实有很多吃的玩的，我上回生日的时候，我爸还带我跟哥哥去爬山了呢，那山可高了，到了顶上往下看，全是云！”
　　“这么神奇？”田巧曼双眸闪烁。
　　元宏屿撇撇嘴：“都是投影的云，没啥好看的。”
　　“元哥，妈妈说过，真的和假的都是一样，就像左手跟右手，我的右手很好看，左手也好看呀！”
　　沙月笑：“对，你的两只手都特别好看，又白又光滑，像公主一样。”
　　田巧曼将脑袋凑到沙月怀里：“如果我是公主，那月姐姐就是我的王子。”
　　“那我呢？”路一云忙问。
　　“嗯……你是厨师，能做很多很多好吃的。”
　　“啊？”路一云耷拉眼角，有些失望。
　　元宏屿按住他的脑袋：“你这小子，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你轻点儿，别把他按疼了。”沙月起身，从右边的纸箱里拿出创可贴，蹲到路一云身前。
　　元宏屿跟着起身，抓住田巧曼的肩膀，将她的视线移到另一侧。
　　“我为什么不能看啊？”
　　“因为不好看。”
　　“哦……对了元哥，说到云和山，我记得你跟我讲过，以后要带我和月姐姐一起，去第九世界的所有地方玩儿。”
　　“是啊。”元宏屿扬起嘴唇，“到时候我买一辆房车，咱们三个就住在车上，一路走，一路看风景。”
　　“真好啊……第九世界肯定比咱院儿里大多了。”
　　“那可不，起码有一百个院子那么大！”
　　路一云绷紧身体，避免疼痛让自己沉吟出声。“为啥就你们三个？带上我呀，我也想走遍整个世界。”
　　沙月温柔地贴上第二张创可贴，笑：“行，到时候我们四个一起。”
　　“等你弄完了，我得拉钩。”
　　“行。”
　　“元哥，那你什么时候能买房车呀？”
　　“咳，一两年吧……”
　　“这么久，真难等。”
　　“耐心些。”

　　冬日漫长，也总有结束的那天。
　　二月末，春雷在天幕的投影上划过，刹那闪光，如同拍了一张城市的照片。
　　“咔嚓！”
　　路一云按下相机的快门，帮元宏屿、沙月与田巧曼拍了一张合照。
　　“背景里有垃圾桶，真没关系吗？”他问三人。
　　“不会，挺好。”沙月说。
　　“虽然比较脏啦，但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所以挺好的。”田巧曼道，“怎么样，我在照片里好看吗？”
　　路一云旋转相机：“不知道，这是我从隔壁的怀旧照相馆借来的，老板说拍完之后，要把相机还给他，然后等一天，他再把照片给我。”
　　“这么麻烦呀，公元纪的人类生活真不方便。”
　　“我也觉得。”路一云死死握住相机，生怕摔落，“就像我爸的影院，不仅有专门卖票的人，还有检票的人，特别麻烦。”
　　元宏屿嘿嘿一笑：“你记得拿到照片分我们每人一张，我先去上班了。”
　　十七岁的元身材已足够高，外貌更与成年人差别不大。他在黑市外围找了一份帮老板守店的工作。
　　这家店名为“新生”，只卖一样东西：虚构的身份ID。
　　元宏屿努力工作两月，帮逃脱的三人都买了一份新的ID。
　　沙月依然牵着田巧曼，穿梭在阴暗潮湿、不见垃圾收集器的贫民区，靠捡垃圾赚一些钱。
　　尽管肮脏又恶心，两位女生从没抱怨过。
　　四人站在原地，挥手告别。
　　第一滴春天的雨落下，点在石砖的左上角，接着是右下角，而后浸湿所有地面。
　　已没有四人初遇那天那么冰冷。

　　傍晚八点，元宏屿揣着今日的工资，兴奋地回到园区。
　　他在回家路上那买了两袋饼干，看得出来，女生们都爱吃。
　　影院前的大道前，元宏屿远远望见沙月与田巧曼，三人汇合，一起拐进影院后门的小巷。
　　天空仍旧下着雨。
　　三十米外，垃圾箱的另一侧，似乎有人摔倒了。
　　而人影旁边，还站着一位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
　　元宏屿面色一变，飞奔上前。
　　……
　　“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善良的孩子啊？” 男人一脚踹在路一云的腹部，少年一声不吭。
　　“又想替你哥被我打是吧？”这是踢在腿上的第二脚。
　　“包庇他哈，逞英雄是吧？”这是踩在头上的第三脚。
　　“……”路一云面色惨白，双臂护住脑袋，衣服被地上的雨水打湿。
　　这一刻，春雨与冬雨没有任何区别。
　　九年前，路石第一次打他的时候，路一云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哭得十分伤心。
　　但泪水越多，路石打得越狠。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不哭了。
　　多数时候，等到“父亲”打累了，他就能去休息了，睡前洗个热水澡，路石似乎也不可怕了。
　　但今天的父亲并不开心，作为兼职的朝生捡尸人，他没能找到哪怕是一具尸体。
　　路石重新抬起腿，接下来是第四脚，再踢他个几分钟吧——
　　“乓！”
　　电光火石间，深绿色的玻璃酒瓶砸在路石的脑袋上，紧握瓶口的手掌属于元宏屿。
　　碎玻璃撒了一地。
　　路石五官紧皱，鲜血从裂口飙出，嘴巴来不及喊疼。
　　而后他双眼一翻，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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