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记

　　丁诗宁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如此寒冷的时候启程回琼山。琼山四季温暖，他们来时连厚衣服都没有带几件，如今身上穿着的，包袱里裹着的，还是文山文华仁给他们准备的。
　　云听到底也没在文山的马厩里牵一匹马。小周套了一辆马车，和丁诗宁走在前，将云听甩在身后。小周驾着马车，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不齿着云听的不是，前前后后，倒是没一句提到丁诗宁。丁诗宁坐在车里，恨不得将两只耳朵堵上，但她又好奇小周会不会下一句就骂到自己。见小周迟迟没有骂到自己，丁诗宁稳了稳心跳，轻轻掀起帘子一角，道：“咱们在这里歇一歇，等一等云师兄吧。天气这么冷，他怎么受得了呢？”
　　小周扬起鞭子在马屁股后面抽了一下，愤愤道：“丁姑娘，不是我不等他，是他自己不坐马车的。他不想坐马车，我还不屑与他共乘一车呢。”
　　丁诗宁紧拽着门帘，道：“若不是你出言讽刺，他怎么会不坐马车？”
　　小周突然勒住缰绳，马车向前冲了冲，丁诗宁勉强稳住身形。
　　小周跳下车，将马拴在了一棵树上，他拍了拍手，对丁诗宁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云听偷抄我文山典籍在先，却不允许我当面指摘了两句？这是什么道理？丁姑娘，我也就是看在大师兄喜欢你的份上，才答应送你这一程的。那个人如何，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了。但既然你开口要求，那我们姑且等一等。”
　　丁诗宁不知是小周给自己留着面子，还是真的不知誊抄《百草》一事也有她一份。此时没有被当面揭穿，着实让丁诗宁心存侥幸，甚至暗暗庆幸。她也不再说什么，跳下马车回头张望着路另一头的云听。
　　山路难行，云听走得十分仔细，但也还是滑了跤。只觉在路上磕磕绊绊了约莫一个时辰，云听甫一抬头，终于看见了停在一旁的马车，以及马车旁百无聊赖的小周。此时再见小周，他竟倍感亲切。这为人处世，何必太过执着。他既已决定认这个罪，又何必在乎小周嘲讽几句呢？不中听的话罢了，他听得还少吗？又掉不了几块肉，他方才着实是死心眼，真不该走路。
　　“前面的朋友，是在等我吗？”云听拄着棍子，三步并两步跑到了马车前，大口喘气，二话不说就坐到了赶车的位置上。他并不看从车帘后探出脑袋的丁诗宁，而是变了个人一般招呼小周，道：“快来坐，接下来我来赶车。咦，这马还拴着，我来解开。”
　　云听将马解开，又向小周伸出手，想要将他拉上车。小周避开云听的手，自己跳上了车。二人都坐在车外，不往车里去。云听拉着缰绳，将车赶起来，小周双手抱胸，满是讥讽地看着他，再看着他。
　　云听唇角噙着丝笑，并不将小周的不友好看在眼里。他忽然觉得，若不将一切都看得那么重要，逍遥一些，轻松一些，不羁一些，再游戏一些，真的要开心很多啊！即使他已经离身败名裂不远了，呵，他无名小卒一个，又有什么名裂之说呢？
　　便是云听做好了金刚石一般坚固的心里建设，可当琼山派大门打开，冲他丢出了个包袱，同时将丁诗宁拉进去，又重重关上门，一切在他眼前那么自然又不容争辩的发生时，云听还是觉得很突然。
　　他自觉地拎起那个包袱，又冲着那大门呆楞着站了好一会儿。琼山冬季如早春，他便是再站上一个时辰，也是不会觉得冷的。云听回过神，气极反笑，这丁诗平还能给他收拾个包袱，莫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云听蹲下将包袱打开，里面随便裹了三件衣服和一点碎银子，他又翻了个底朝天，再没多翻出一样东西来。
　　云听收拾好包袱抗在身上，对着那一扇紧闭的铁门高声喝道：“各位，朝华殿的各位师兄弟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是要将我逐出师门吗？我师父是百雅集路瑞之，我们虽然共走一个大门，可要赶也是路瑞之他老人家来赶吧？喂，听到了吗？来个人，说句话啊！”
　　门里是一点反应也无，只云听一人的声音在空山回响，一遍遍，声音越来越轻。云听对着那门看了又看，忽然觉得此景似曾相识，那是三年前，他遇见聂同心的晚上，他也这样被关在了门外。彼时他却那么心安，因为他知道路瑞之在里面，门就一定有打开的时候。那个他曾承诺给聂同心的很好很好的琼山，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因为路瑞之的存在，而变得很好很好。如今大门紧闭，他也只能转身下山了。
　　云听首先来到了距离山下最近的琼山镇歇歇脚。他一连赶了七八日路，早已被疲倦包围。兜里所剩下的银子不多，加上包袱里的碎银子，云听盘算了一些，若节衣缩食清苦一些，是能撑到他回舅舅家的。但撑到梁国就不要想了。他歇在一家普通而破旧的客栈里，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双眼瞪着屋顶，思索着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这三年来为了教导聂同心而养成的沉稳练达，被这么一冲击，统统抛去了九霄云外。他意识到，自己又变成了那个三年前嬉笑游戏的自己，那个少年气十足的自己。
　　“是啊，是啊。我被赶出了琼山，即不必在师父面前丁卯，又不必在同心面前管教，为什么不做自己呢？还拘着干嘛呢？自由自在不好吗？”
　　他迷迷糊糊想着，如今处境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艰难，但他反而没有那么多烦恼了。他还有一技之长，烧饭烧菜也不错，顶多是混得不太好，距离饿死还早着呢。云听翻了个身，就开始想他明早要吃些什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云听决定还是要再走远一些，不能让那些下山采买的朝华殿弟子看了他辛苦讨生活的笑话。但他也不要走得太远，太远路瑞之回来就寻不到他了。他还是决定先不要去找舅舅了，毕竟这不是什么顶光彩的事。
　　云听换了一件普通青衫在身上。少年身形颀长，头发高束，簪以简单的菩提木簪。少年唇角总有一抹笑，脚步轻盈，瞧着心情甚好。貌似心情甚好的云听离开琼山镇之前，打算到自己常去的昭仁堂打打下手，赚点路费。那里的老板与他熟识，曾多此夸赞他师从高人，想要留云听在昭仁堂看诊一日。之前都被云听给婉拒了，如今生活所迫，他另有打算。
　　云听来到昭仁堂门前，一颗石子突然被丢到他脚下，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梳着两个总角，蹲在石阶上百无聊赖地丢着石子。他见石子砸到了一人脚边，抬起头一点点看上去，先是愣了愣，再如一阵小旋风一般跑过来，抱住了云听。
　　“云听哥哥！云听哥哥！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怎么那么久都不来了？”孩子抱着云听，似一只软糯小白兔抱着棵萝卜一般，蹦跶得十分欢喜。
　　云听好不容易抽出手，在这孩子的脑袋上顺了两顺，也十分欢喜道：“笑笑，你怎么有时间在外面丢石子啊？你师父呢？”
　　那叫笑笑的孩子放开云听，神神秘秘道：“师父和其他几个医馆的老板们在屋里说话呢。他们最近总是这样，聚在一起围着一本书说来说去的。”
　　云听笑着继续道：“那你知道是什么书吗？”
　　笑笑挠了挠脑袋，勉力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是什么草，《香草》？《青草》？”
　　呵，怕不是《百草》吧。
　　《百草》完本在市面上流传，想来风头正盛，云听觉得自己还是别再越陷越深了，于是他对笑笑道：“既如此，哥哥过几日再来。哥哥就先走了，你……”
　　他话尚在嘴边，屋里忽然有一群叔叔伯伯哥哥们鱼贯而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乍一看眼含热泪，看到云听如看到了什么厉害人物。云听笑僵了脸，眼神四处寻找机会想要逃，他维持着僵笑，道：“张伯伯、李叔叔、刘叔叔、赵哥哥你们这是做什么？太久没见，如此思念云听吗？”
　　昭仁堂老板，也就是云听口中的张伯伯激动道：“云听，你小子不愧是路先生的徒弟。做事情不做则已，一做惊人的！不枉张伯伯一直夸你有天赋，不枉张伯伯一直提醒你大爱无疆，医者仁心，不枉张伯伯一直被你拒绝还一直想让你在昭仁堂坐诊一日。不枉……”
　　“等等，张伯伯你确定这都是你对我说过的话？”云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到底怎么了，你夸我也让我心里明白吧。”
　　张老板大手一挥，道：“嘿，那些都不重要了。总之你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你不辞幸苦将《百草》的完本找到，又不收一文钱将它流传于世，流传到百家的手里，这不是医者仁心是什么？”
　　“什么？”云听扯了扯嘴角，“哈哈，大家都知道了啊。这市面上流传的版本竟是如此温柔的吗？我怎么还成英雄了？若是我说，我没有做这些事情，有人相信吗？”
　　赵哥哥摇头，在云听肩上重重一拍，叹道：“哎，我们都懂，我们都懂。你成全了大家，却动了文山的利益。他们刁难你，逼着琼山处置你，我们都懂的。这市面上流传的版本多了去了，一开始肯定是难听的话多啊。说你是贼人，图谋不轨，有辱琼山门风什么的。去他娘的，我们怎么可能让这种混话在市井流传。十日前，我们琼山镇医药联盟就开会决议，要控制舆论风向，肃清琼山镇的风气。先从来看病的病人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看，我们十日的努力已经让风向转了，别的不说，至少在琼山镇，不会让那些难听的话入你的耳朵。”
　　云听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有想到，这个自己不常游走的小镇里，居然有这么多医者是惦念着他，是在乎他的感受的。他们没有关起门来，偷偷窃喜，拿着《百草》研究。而是联合起来，维护他名声，甚至替他发声。自文华仁和小周那日在梅林里找他兴师问罪起，云听便料到了这《百草》完本流传市面的锅，定是他来背无疑了，事情反转再反转，到了今日这种局面，他也不明白对自己而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他说实话没人相信，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笑一笑。
　　云听还是婉拒了琼山镇医药联盟那些伯伯叔叔哥哥的盛情邀请。市面上传的那些关于他如何大义凌然的英雄事迹，反而让云听更加寸步难行。他在昭仁堂，坐诊了两日，场场爆满，水泄不通。那些人有些是来瞧病的，更多的其实是来看他这个人的。小媳妇大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云听的长相如何清俊，一双瑞凤眼是如何有风情，以及他习惯性的笑容到底是在对谁笑，如是云云。云听收了一半的坐诊费，留书一份，便披星戴月匆匆离开了昭仁堂，也离开了琼山镇。此后几年里，琼山都再找不到一个叫云听的人。云听他也不再是什么云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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