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之梦华

　　女英自早上入晋王府就一直未回，李煜一听说就赶来拍门。
　　开始时，晋王只是找些理由唤违命侯夫妇过府一叙，事实上李煜不觉得他与赵光义有什么可聊的，但从面上说来，不去便是无礼，李煜也不想让人抓着把柄来找事。只是说不了两句，赵光义便会召人来唱词听曲。开封当红的伶人，都城最好的丝竹班子，唱的是李煜的词，弹得是大周的曲。

　　那是昔年的迷梦浮华，倒映在秦淮的寂静月色里，转眼碎成一地。
　　李煜受不了。当江南成了故国，一切都是不同的。
　　更何况还有晋王的目光，像狼一样，让李煜时时刻刻如坐针毡，以致于第一次告辞时几乎是落荒而逃。那以后，就找各种理由推辞不去了，即便是去，也是坐坐便回。李煜有种感觉，若是在晋王府呆久了，一定要出事。

　　可是没想的他午时才从外头回府，就听到下人神色慌张的回报，看流珠一脸的欲哭无泪，就知道女英是怎么被他们“请”去的。
　　弯了弯膝盖，腿有些发麻，看来晋王府是打算不理他了。难道真要入宫去求那人？李煜觉得有些嗓子发干，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入宫？何况见了那人，该说什么？
　　正想着，门却是吱呀的一声开了，“可是违命侯爷？王爷请侯爷府里小坐。”
　　被人带着走了一圈，却是偏院，“侯爷，王爷在里头等着呢。”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安，李煜正色向屋里走去。

　　赵光义正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听到有人进屋也不抬头，“真是稀客。违命侯好大的面子，本王先前请都请不来，怎么如今却是为何事亲自上门？”
　　李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客气些，“小侯非是不遵王爷传召，只是前些日子身染恶疾，怕惊扰了王爷。只是此次王爷唤拙荆入府，不知所为何事？”
　　“哦，是吗？”赵光义半抬起眼来，“侯爷以为本王唤尊夫人何事？”
　　指甲嵌入肉里，身体也微微有些抖动，李煜咬住了下唇。
　　赵光义很满意这样的反应，“本王可是好心。”顿了顿，“今个是太后寿辰，我看违命侯这些日子总是不上朝，怕尊夫人也一并把日子过糊涂了，这才叫人去侯府上把尊夫人请来，和我夫人一块入宫贺寿去了。”
　　李煜愕然，只是如此？“实在是小侯失礼了，多谢晋王美意，在下告辞。”

　　“等等，”赵光义从座位上离开，三两步就挡在了李煜面前，“本王还有一事要向违命侯讨教。”
　　“不敢，王爷请讲。”暗自向后挪开一些距离，李煜尽力使自己不会太过弱势。
　　“请侯爷看看这是什么？”一页纸翩翩落在地上。
　　李煜低了低头，原是前几日自己的词作。“在下贱作，怎入得王爷的眼？”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其实只是做了个梦，和很久以前做过的无数个梦相同，只是梦中的时光却一去不复，醒来后难免感触。却怎么会在这里？
　　下一个瞬间，被掐着脖子摁在墙上，呼吸困难。近在咫尺，看起来失了真，再英俊的脸也变得畸形。
　　五月的开封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李煜露出白皙纤细的脖子，让他想到少时见过的一种大鸟，雪一样的白，姿态翩芊，高贵优雅。
　　“本王好奇的是，违命侯游的是哪里的上苑，愁的是怎样的心事？”嘴里没停，手上也加了些劲。

　　后来当他带着第一次独自打到的猎物去问人时，有人说那是只白鹅。赵光义撇撇嘴，如此美丽的鸟儿怎么会是那种笨重的水禽。记得它展翅欲飞时，自己的箭刺穿了它的颈项，那鸟儿凄厉悲鸣，然后倒在水潭边。血染得潭水红的刺眼。
　　美和死亡奇诡交织，把这幅景象一寸寸钉在还只有十二岁的赵光义的心里。
　　那是他今生唯一的震撼。
　　所以兄长黄袍加身时，多少人伏跪着，诚惶诚恐，他虽跪在人群中，却只是冷笑，要不是按年资排，你们用那样卑微眼神望着的人，是我。

　　李煜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近过，然而反抗不过是增添眼前的人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兴致吧？任双手垂下，艰难地出声，“原来王爷是要问小侯之罪的，既是如此，小侯无话可说，但凭王爷处置。”
　　眼前发黑。如果就这样前去面见祖先，倒也没什么不行，只是不知日后谁来照顾女英流珠和仲寓。赵光义的面色越来越沉，李煜纤长的脖子上已经深深刻出了一圈青痕。

　　“晋王接旨。”随着纷乱的脚步声，尖细的声音长长的划过。李煜无力的倒在地上，听不清圣旨说了些什么，只是仰着头大口的呼吸。阳光透过窗格，现出空气里的尘埃上上下下，群魔乱舞。
　　接过圣旨，赵光义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只有地上的白纸昭示着一切并非噩梦。
　　其实游哪里的上苑春风，吹怎般的凤笙心事，又有什么差别？

　　不知道皇帝和晋王谈了些什么，反正自那以后李煜再也没受过任何骚扰。晋王的，或是别的什么人的。至于门口多了些小商贩，心里笑笑，随他们去吧。从此违命侯也就不离开小楼，每日就是凭栏作诗，醉生梦死。朝臣们则是很有默契的闭口不谈此人，以至于新近的臣子倒有许多不知道这位鼎鼎大名的违命侯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人。
　　只有王继恩知道，皇上听词的习惯一直没变，听的也还是那一位的诗词。每一次每一次，听完只是叹气。
　　可也只是叹气。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注：1.词《望江南》
　　2.词《相见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