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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看刀光(完)
江南微醺的风盛就一碗梨花春水。
松江岸边的云拍成一捧碎裂的雪。
白玉堂在第五年的夏至藏着第三年的落叶,经两浙路,入开封。
这一年,鼠猫不相见,江湖少有新鲜事。
这一年,襄阳王伏法,朝堂少有涉险事。
白玉堂勒停照夜玉狮子,神气俊逸的马儿在开封府前来回踱步。他单腿跨过马鞍,长刀一指守卫,“告诉那只三脚猫儿,五爷来找他决斗了,这次定要分个胜负!”
守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府里走,“展展展大人,白白白白少侠回来啦!”
“嘁。”白玉堂冷哼,眼里却是带笑的。他扛着刀跳下马儿,玉狮子倒是比他更自来熟,踩着得得蹄声跟着马夫往马厩去了。
进了前院,穿过一进门厅,依旧不见那猫儿来迎。
白玉堂明显不爽了,横刀拦过一旁小厮,“你们展大人呢?”
“展展展大人在在在……。”莫非一夜之间全开封上下都得了口吃?
他一个眼风扫过去,小厮咽咽口水,指指西苑,“展大人在厨房。”
白玉堂心下奇怪,有些哭笑不得,猫儿那只榆木疙瘩还会进厨房了?也罢,他这一躺躺了一年,臭猫有什么新的爱好也不奇怪。他脚步轻盈,越过回廊踏过角门,眼风扫过一袭蓝色衣角,扬声就喊,“猫儿……。”
这一声生生卡在嗓子眼,白玉堂以刀拄地,靠在门边,再不肯往里进了。厨房里可不是一阵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他瞧得真切,和展昭有说有笑一起揉面团的不是别人,正是一门心思在展昭身上的公主赵翎。一个是堂堂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南侠,一个是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怎么就有工夫在厨房?还不是那劳什子男女情趣。
白玉堂越看越来气,越想越心烦,墨玉飞蝗石蹭着赵翎头上的玉钗飞去。
“当啷”,玉石相撞声中,展昭回过头来,道,“白兄,莫要胡闹。”
两人一年未见,展昭第一句话不是别来无恙,竟是让他不要胡闹!
一年前,他可是被抬着出的冲霄楼,半年前他才醒,这半年来展昭压根就没踩过陷空岛的门。他也不计较,大嫂准许他出门,第一个就来开封府找猫儿,结果这猫儿可好,佳人在侧,小日子过得可舒坦。
白玉堂忍无可忍,横刀劈过去。
展昭推开赵翎,引着白玉堂出了厨房,他这会儿在院里,巨阙不在手边,只能来回躲闪。
“展大哥。”赵翎扬手扔来一枝木棒。
展昭接了,才看清是擀面杖,单这一下,白玉堂不再留情,注了十分内力,擀面杖应声而断。
“哟,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敢问公主殿下,白某这杯喜酒何时讨得?”白玉堂看着展昭,话却是问赵翎的。
展昭硬接了那一下,虎口发麻,手中的半截擀面杖应声而落。
“三脚猫,你可真行,温柔乡呆久了,连块木头都拿不动了?”白玉堂讥讽。
“白兄,莫要胡言。”
看看,在展昭眼里,他不是胡闹,就是在胡言。白玉堂眼睁睁看着赵翎走上前,满脸担忧地扶着展昭的手臂。
展昭眼角带笑,柔声道,“没事。”
白玉堂冷哼,转身就往外走。
“玉堂,你去哪里?”展昭脱口问出。
“春风苑,猫大人假正经,可不许穿着你那身猫皮坏五爷的好事。”白玉堂扛着刀,懒洋洋地扬长而去。他去勾栏楚馆,也没别的事,喝酒吟诗,外加得些小道消息。江湖之大,庙堂之远,全都藏在这市井之间。
白玉堂斜倚在软榻上,小海棠和着一曲南音,把近一年大大小小的事儿事无巨细的说了,襄阳王伏法冲霄楼被拆是第一要紧事,再到后来便是江湖里哪个门派被灭了,哪家又遭了山匪。
“五爷,您都入了天罗地网,我们姐妹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您且说说是什么法子救的?”小海棠满眼殷切。
“我大嫂闵秀秀师从药王谷,总归离不开神医。”白玉堂随口答了,想起这半年他时常提起这茬,大嫂倒是一如既往地骂他小没良心的,整个药王谷都为救他掀了半边家底,唯有问到几位哥哥时才有些反常,大哥稳重不显山露水,四哥鬼主意多爱打岔,二哥三哥耿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五爷,以前常和你斗的猫大人即将成为驸马了,这下可真真又压在你头上了。”小海棠掩着帕子笑,“不过,七个月以前,展大人生了场大病,出门巡街也不见他佩剑了。鼎剑山庄的人还说巨阙蒙尘,展昭剑都提不起来,还说什么南侠。”
白玉堂闭着眼,扇子磕磕花梨木的榻沿,“出去。”
屋里立时静了,白玉堂转身对着床里,他不仅命大还幸运,当时那副惨兮兮的鬼样子,而今只留下个夜里抽筋腿疼的毛病。
哔啵作响的烛火里,他辗转反侧,心火烧得厉害,不知不觉回到开封府,他站在院墙上,展昭的房间灯已熄,连窗户都关得紧紧的。从前,展昭从不关窗的,他无论从哪来,只要到了开封,总是要溜进去,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也不觉得有什么,再后来,那猫儿就成了他怀里的枕头,抱着睡才安心。
原来展昭曾经的默许与纵容,不过是温柔性子使然。是他自作多情。深夜,千里良驹照夜玉狮子载着风流无双的主人,径直往城门奔去。
又过半月,白玉堂途经常州府,搅到一桩祸事里去。
万通镖局接了一单天价生意,将陷空岛白玉堂的项上人头护送至陷空岛。可现如今,白玉堂是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得其头颅?
白玉堂夜宿林中,等到身边围了一圈的人,依旧不见起身的动静。他探到腰间,寻到墨玉飞蝗石,将逐渐靠近的贼人击落地面。
“不如先报个由头。”白玉堂倚着树枝呷一口酒,垂在枝桠间的衣摆懒洋洋的无风自动。
“万通镖局的地界,白五爷行个方便。”声音粗噶的汉子喊道。
“敢让你五爷行方便的,大多做了刀下鬼。”白玉堂听声辨位,墨玉飞蝗石直击这应声汉子的咽喉,此时疼得蜷缩在一起却说不出话来。
做镖局营生的,大多不是江湖高手。白玉堂自然不放在眼里,只是万万没想到,万通镖局只是幌子,下镖单的人早就埋伏好,在后面等着黄雀在后。
白玉堂行走江湖不拘小节,行事狠辣,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这会儿趁着他伤病刚好,一起找上门。他一个刀风扫过去,嗤笑,“省得五爷逐个解决。”
这一战,两个时辰有余,对方有备而来,白玉堂又是亏了元气的身子,逐渐吃力。
肃杀血腥的山林间,突听一声马鸣。
白玉堂不及分辨,行云流水的剑风替他抵挡住右边袭击。
展昭长身玉立,和白玉堂背向而战。两人也不说话,各自加入战局。
寅时三刻,经历过一阵厮杀的山林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白玉堂休息片刻,揽着拄剑休息的展昭,跃上粗壮的树冠里。
他将展昭放在两人合抱的树干上,划开火折子,上下查看一番,展昭没受什么伤,但却脸色苍白,虚弱无力。
“猫儿,怎么这么不禁事。”
展昭掀开眼皮,“展某赶路赶得急了而已。”
“你这是担心五爷,特意来救英雄的。”白玉堂心情愉悦。
“不是,我来常州祭拜父母。”
“这个时间点来祭拜伯父伯母?”白玉堂奇怪。
等了半天,才听展昭答道,“不日,我便与翎儿完婚,特来祭拜,让父母泉下有知。”
静悄悄黑黢黢的山林里,连个虫鸣鸟叫都没有,就连被血腥味引来的野兽也被刀光剑影吓得无踪影。
白玉堂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一时又不忍抛下展昭,他还想嘴巴不饶人的讽刺几句,那猫儿却一头栽下来,倒在他怀里。他干脆倚着树干,抱着展昭,察觉到展昭死死抱着巨阙,便问,“小海棠说你巡街不拿巨阙可是真的?”
展昭倦极,倒也听得见,“太平盛世,何必出鞘。”
“也是,三脚猫再是笨,剑是一定拿得起的。”白玉堂强压下情绪,就这一晚,天一亮,就把那份喜欢彻底地埋葬在这片山林,“那你成亲,我便不去了。”
“白五爷这般小气?”展昭笑。
“五爷不喜欢赵翎。”白玉堂理直气壮。
两人一时又沉默下来,半晌,忽听展昭道,“玉堂,你再说些话吧。”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总不要说我和赵翎就是了。”
“小气鬼,你们俩怎么好上的我都没问,你反倒堵我的口。”
“你跟我讲讲松江府吧,金华也可以。”
白玉堂闭上眼睛,他不记得这猫儿必须哄着才能睡,他断断续续的讲,有一搭没一搭的,他记得是展昭先睡着的,只是醒来,怀里没了展昭,树下没了赤兔马。
展昭成亲那日,他等了又等,宾客里始终不见白玉堂。
良辰到,宾客散尽。
公孙策扶着展昭进门,原该凤冠霞帔的赵翎换上常服。
“公孙先生,莫要告诉他了吧。”展昭在床沿边坐下来,郑重地握了握公孙策的手腕。
“小昭,兴许我们还有别的法子。”
公孙策扶着展昭躺下,展昭只肯倚着床头,再不肯往下躺了。
“公孙先生,展某的身体展某自己知道。我们当初就说好的。”展昭指间缠着一枚剑穗,他记不清是白玉堂是什么时候做的了,反正是白玉堂送给他的。
“小昭,你这是何苦。”
“冲霄楼本该我去的,要不是他支开我……。”展昭阖着眼,显是累极,“让他恨我,忘了我,总比记得我亏欠我,好一些。”他这以血还血一命换一命的法子,若是被白玉堂知道了,怕是会再一次要了白玉堂的命。陷空岛上下为了白玉堂,总是不会说的。
他强自睁开眼,“多谢公主成全。还请你,为展某保守秘密。”包大人和公孙先生会成全他,但赵翎一开始不同意瞒着白玉堂。
“这是你拿命搏来的,我不会乱说。”赵翎心系展昭,展昭去陷空岛给白玉堂换命时,把一切都想好了,白玉堂醒来能走能动后,展昭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她,让她帮忙演这出戏。
展昭的身体日渐亏损,赵翎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过悲伤。
只有那一天,白玉堂没说两句离开开封府。
展昭望着白玉堂的背影,险些要哭出来,不,那是比哭还要令人难过的悲伤。
“公主,窗子开着吧。”
赵翎回头,见展昭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这窗户从来没有关过,唯有白玉堂来的那天。她劝不动展昭,连上次白玉堂在常州遇伏,展昭得了风声便不顾身体状况,凭着一口气连夜策马赶去相救。她气急质问,“你这样不顾自己,又能救得他几次?”
“若是展昭在,便一生一世护他周全。”展昭说这话时,眼里盛着繁星。
她总归是这故事的看客,救不了展昭,但依展昭的话,她不说便能救得了白玉堂。
翌日,赵翎从客房回到展昭房里。
房里落针可闻。
展昭说什么来着,“玉堂看着随性,其实心思缜密。”生命的最后一天,他选择演完这出戏,哪怕最该看完这出戏的白玉堂没有来。
如果所有的知情人都严守秘密,任凭再缜密的心思都无法察觉出这是一场最深情的骗局。
展昭低垂的手中还缠着剑穗。
赵翎有一瞬间在想,她就应该告诉白玉堂,她要看着白玉堂后悔看着白玉堂哭,可是……这不是展昭想要的,温柔的展昭绝不会看着他心爱的白玉堂为他流泪,为他痛苦。
赵翎以为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还是在初冬的早晨,哭得不能自已。
北方刺骨的寒铸成一道冰冷的墙,盛就一碗世事茫茫。
开封如玉的剑终化成一汪月色无垠。
展昭在第五年的冬天藏着第二年的刀光,经离人心上,入无人送别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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