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刘彦宗
　　会宁府的朝旨终于下达，赍旨前来的竟是女真人称为“谙班勃极烈”的完颜斜也。凭着太祖皇帝同母弟的身份，他一早便顺理成章地被预定为下一任的皇帝继承人，斡离不的继承人身份尚要排在他的后面。他虽一天也没到过战场，却挂着伐宋两路军都元帅的名头。朝旨却大出斡离不的意外，大皇帝没有允准斡离不维持宋室的主张，决意废除赵氏，另立新君。这个新君的人选竟然是此前与肃王赵枢一同为质北上的宋朝前太宰兼门下侍郎张邦昌。不知这个阘茸无能的张邦昌有哪一点被大皇帝看中了，居然“雀屏中选”，一举成为候补皇帝。斡离不固然不赞成大皇帝临时翻出来的新花样，傀儡现成就有，何必再换一个，徒滋纷扰。就连一向与他背道而驰的粘罕也很是不以为然，说张邦昌这等软鼻涕虫样的人，连嘴唇上的几茎髯须都翘不起来，如何做得中原皇帝？可是大皇帝已然决定，又由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亲自跑来宣旨，而且听完颜斜也的口气，他分明就是主张立张最积极的人，他宣旨的态度十分坚决，甚至毫无商量的余地。
　　斡离不夜来同我商议此事，他忧心忡忡地道：“彦宗，我看此事叔皇决断得有些草率。宋室虽然昏庸，然二百年深仁厚德尚在，民心尚未厌赵，此时废赵立张，恐非良策。”我点头道：“不错。只恐我朝大军一撤，这张邦昌的大楚朝就要树倒猢狲散，徒损我朝颜面，于大势无益。”斡离不用手轻轻摩挲着悬挂在帐壁上的长枪，皱眉不语，半晌忽道：“不成，彦宗，我必得劝叔皇收回成命。此事关系我朝利弊，不可含糊。”我却摇摇头道：“万万不可如此！二太子郎君难道未曾看出王叔斜也之意？你这样做，岂不是摆明了在与他打擂台？况且大皇帝朝旨已下，怎能轻易更改?再说……”我犹疑着该不该说出口，斡离不扬一扬眉，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道：“再说甚么？彦宗你几时在我面前也这样吞吞吐吐起来？”我微微一笑，低声道：“二太子郎君此刻手握大军，功高震主，难道真个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就算大皇帝对二太子郎君信任有加，难保别人没有想头？眼前王叔斜也这一关就先过不了！一旦撕破脸皮，朝局必然纷乱，大事便不可闻问了。”斡离不骤然沉默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颓然道：“罢了！且随他们去吧。”
　　大皇帝亲派一队铁骑护送张邦昌来到军中，完颜斜也命粘罕将张邦昌安置在斋宫，却将赵宋官家迁出，打发他住到“大幕次”，那是原本是祭祀时皇帝、皇子们更衣的地方，侍从臣僚及服侍他起居的小内监则被分配到更加简陋的“小幕次”去居住，且有岗哨监视，不准他们私下见面，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斗室里过着地牢般的生活。斋宫其实本是宋朝历代皇帝郊祀祭天的处所，原本只有一座造得特别讲究的郊坛，并无其他重要宫室。只因道君皇帝笃信道教，因此大兴土木，建造了美轮美奂的端诚殿，结构精巧的斋宫。粘罕原本住在华丽的端诚殿，这时也殷勤地将这地方让给了完颜斜也，自己却搬到斋宫去住。完颜斜也随即在端诚殿会集诸将，将废赵立张之事板上钉钉地落实下来。由于斡离不用沉默表示了顺从，粘罕则显然被完颜斜也说服，热烈拥护朝议，诸将自然不会再有异议了。赵宋官家本就在我手中，完颜斜也又提出将太上皇以下的赵氏宗族，不分亲疏，不分男女老幼，一一拘捕起来，押送军前。既然决定了废除赵氏，这样做原本也无可非议。斡离不只皱了皱眉头，依旧沉默不语。粘罕却热烈响应，并且兴冲冲地提出要亲自前往拘押。
　　兀术在我耳边悄声道：“我看粘罕哥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说道君皇帝的女儿里尚有荣德帝姬、柔福帝姬等，皆是绝色，粘罕哥哥怕是早已打听清楚了。此番前去，正好先下手为强。”我瞅了他一眼，笑道：“你若想同去，国相一定答允。若真有这多的绝色，国相就不分给别人，也定然不会不分给你。”兀术却摇头道：“我要来做甚？倘若给阿云知晓，我以后还哪有安稳日子过？”阿云是他母家的表妹，也是他的新婚妻子，他们是这次伐宋之役前不久才成的亲。两人自幼青梅竹马，情意深笃，如今做了夫妻，更是情比金坚。我见他一脸肃然，取笑他道：“四王妃果然厉害，驭夫有术。只是兀术，你就这样笃定？难道你将来不立侧妃吗？”兀术怔了一怔，皱眉道：“这个……我，我不知道。可是，我只知道我不能对不起阿云。教她伤心的事，那是万万不能做的！”他仿佛起誓似的，又似要寻求我的证明般眼巴巴地望着我。他的眼眸黝黑，黑得发蓝，像幽幽沉沉的湖水。他曾经说起，他和斡离不的眼睛都像额娘。只是斡离不深沉如海，他却干净透明得如同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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