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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
他喝得半醉半醒,虽不致晕迷,到底也眼花腿软,连声音都含糊起来。
晚间有微风,吹花拂叶,摇曳灯火,吹得人身上一阵又一阵发热。
小姜忍不住要捋起袖子,这左袖刚卷到一半,他忽然想起老鱼精的教导,便又放下衣袖,转而去扯自己的襟领。
老鱼精说,与人对饮不可酩酊,最好三分微醺,届时借酒意松衣解带,再照一盏昏灯,保管笑不笑都是含情带意,迷得对方神魂颠倒。
他做示范时,从水中变出件丝滑织物披在身上,肩头半露,一双桃花大眼似醉非醉,的确很迷人。
小姜照着学了一阵,可惜他双眼偏圆,学不来媚眼如丝。老鱼精之后又传授了很多诀窍,他听得懵懂,恨不能拿张纸都给记下,好容易背下一些,现在又全被烈酒给浇没了。
他站了一会,脚边的空酒坛已滚到了门边。小姜听见声响就要去追,脚步歪斜不稳,差点撞到案几上去。
案几上摆着的正是那个细口琉璃瓶,他买来的糖凤凰还在其中,这些天虽化去了细致精巧的部位,大体仍算完好。
小姜闻到甜味,起先以为找着了新酒,待摸到一手糖浆后,方认出眼前是何物。
他已忘记这是第二回买的,趴在案几前左看右看,末了疑惑道:“奇怪,我明明把它落在了书院,怎么会摆在这里?”
他边说边伸手去摸,糖丝轻脆,一下就被掰掉一块,继而在他手心里化成一滩糖水。灯光之下,这小小一捧糖水色如流金,好似琼浆玉液,小姜看着看着就凑过去啄了一口,结果被糖黏住了唇舌。
糖汁从他唇角沿着下巴缓缓淌下,小姜用手指抹去,一边回头问道,“你要吃吗?”过了会又问,“要不要?”
他语无伦次念念叨叨,不过就在这几字间翻来覆去,说得久了,酒劲愈加发作,整个人都伏在了案几上。
煌采见状道:“你喝醉了。”
“没有。”小姜强打起精神,声音梦呓一般飘忽不定,“我清醒得很,还记得三千岁说北海有鲲,东海有龙,要是能得到一片龙鳞,即使不识水性也能在海里畅行无阻……等我们找到了龙,我也给你要一片——”话没说完他又打个酒嗝,这回连兔尾巴也冒了出来,毛茸茸一团抵在股间,令他全身发痒。
小姜醉得不轻,尾巴触碰的又恰好是全身最为细嫩的部位,如此酥痒难耐,便伸手狠狠抓了一把。他没意识到这团绒毛是自己的尾巴,手上用了重力,一扯之下疼得失声大叫。
痛意消酒,小姜猛地清醒过来,随即转头朝身后看去。
“糟了。”他说着伸手往衣服里摸,碰到股间时觉出手心黏湿,登时惊醒了一半。那盏灯恰好也在此时熄灭,小姜见手中液体在暗处好似凝血,吓得声音都变了。
“完了,我是不是把尾巴给扯断了。”
地上冰凉,他也不敢站起来,只怔怔看着手心。煌采见他吓得够呛,叹道:“过来,我帮你看看。”
小姜这才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床边走去。他惦记着尾巴,竟毫不扭捏就解了衣衫,然后俯身趴在床上。
“怎样,是不是断了?”他不待躺平就急声问道。
“没断。”煌采道,“你的尾巴还好好的。”
“可是我屁股疼……”小姜道,“手上还有血。”
“你使那么大劲能不疼?”煌采无奈道,“手上那是糖浆,麻烦看清楚再喊行不行?”
小姜听言将手心凑近鼻子,果然闻到一股甜气。虽有醉酒为借口,他这又喊又闹还分不清血水糖浆,也实在难以为情。思及此他赶紧打着哈哈道:“幸好尾巴没事,不然我就跑不快了。”
煌采道:“没事就回去睡觉。”
小姜“哦”了一声,方要将衣服穿起,见那外衣在月华映照下丝滑如水,忽然想起老鱼精当日的示范,捞衣服的手便定在半空收不回了。
明明他每一步都有按照指示来,昏灯、酒意、月色一样不落,即使之后因为贪杯出了点小意外,这该爬的床爬了,该脱的衣服也脱了,看似万事俱备,为何就跟老鱼精口中的效果差这么多。
小姜对此十分不解,不过酒之一物,灌多了不仅迷乱心智,更能壮人胆识。他在心里盘算一通后,试探问道:“那两坛酒后劲很足,你喝了那么多怎一点看不出醉相,莫非你酒量很好,还是说没到时候?”
煌采不置可否,只笑了一声。
“其实我倒是有点醉了。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这种情况下做什么都有可能,对不对?”
“哦?”煌采道,“那你倒说说看,你不回去睡觉,还想做什么。”
他问得如此坦然,显得小姜愈发紧张,要不是屋里太暗,很容易就能发现他手脚都在发抖。
“我也没想别的……”他伸手攀住煌采的肩膀,一咬牙使了狠劲,将他推倒在床上。
“你、你别怕。”小姜颤着声音道,“老鱼精的办法不好,我不会用的。我就是……就是想在走之前抱抱你。”
他全身抖得厉害,连说句完整话都很吃力,尽管如此还在试图将自己的目的说清楚。煌采的反应倒比想象中平淡,他好整以暇躺在床上,看着小姜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场闹剧。
“我觉得还是你比较怕。”他毫不留情道。
小姜被戳中痛处,支吾了一阵后道:“你把眼睛闭上成吗?我看着发慌。”
他说着解下束发带子,想给他把眼睛蒙上,可先前那一推已用掉大半勇气,所谓再鼓而衰,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动手。于是小姜转而去蒙自己的眼睛,眼前瞬间堕入一片黑暗。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看不见反而要好。小姜摸到他的肩头,将脑袋靠了过去,继而长长呼出口气。
“我不做别的,就这样抱你躺一会。”
他说完就张开双手将煌采抱个满怀,反正黑暗中看不出他是何神情,既然没有反抗,那就是默许。
小姜对于喜欢的定义一直很简单,诸如抚摸耳朵、蹭蹭鼻子、睡觉贴在一起之类的举动,对他来说都是最亲昵的表现。先前化为兔子时两人也有过亲密举止,不过那都是他装睡耍赖得来的。这次虽也借酒装疯,好歹得了个实实在在的拥抱。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虽然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一念及此,小姜心中既是不舍又是悲楚,忍不住偏过头去,想在他脸上亲一亲。
他蒙着双眼难以视物,借着酒意又不免失去准头,一下竟亲在了下颌。这举动于小姜而言已是跟天借了胆,不过亲吻的感觉甚好,他方才又喝过糖水,口中甜醉相融,触到什么都觉香甜,便要低头再亲。
他的嘴唇尚未凑过去,手腕处忽的一紧,紧接着周围天旋地转,仿佛有人将床铺颠了个个儿。
小姜先当是酒意上涌犯头晕,待觉出身下是棉被时,才知自己竟成了被压在底下那个。他身上未着寸缕,被这样压着不免羞赧难当,浑身都绷得笔直。
他原来都不知道煌采的力气有这样大,居然毫不费劲就将他压了回去,只是这样一来,好似他就不该是主动的那一个了。小姜开始无法克制地回想老鱼精那本画册,耳边随之激起一阵轰响,他迷迷糊糊要找声响的来源,结果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小姜想解开蒙眼发带,可腕上束缚极紧,便只好乖乖躺着不动。他视觉受阻,其他感官就分外灵敏,极度紧张下又褪去一些醉意,几乎能清楚感觉到对方在靠近,甚至有一缕头发落在了颈窝。
即使经验少得可怜,他也能判断出这是亲昵的前奏。
小姜咬着嘴唇将笑意压下去,只微微抬起下巴。他满心以为会得到一个吻,心里既是慌乱又是兴奋,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何回应。
如此等了半天,期待中的亲吻没有落下,心跳反而越来越快。他辨不出时间过去多少,也许已有很久,也许只有片刻。等待熬人,本就说的是这样。
夜色幽深,暖风不知何时已转成冰凉。小姜怕冷想往棉被里钻,却又舍不得这难得的旖旎气氛。他试着挪动手指,用指腹去挠煌采的手腕内侧,同时又将上身抬高一点,好像这样做,就会离那个遥遥无期的亲吻近一些。
仿佛天可怜见,他抬起上身时,有一阵呼吸的热气拂过鼻尖,距离之近,简直只余寸许。
小姜微笑起来,寒冷与醉酒带来的不适在这一刻统统消失无踪,剩下的唯有欢喜。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个绮梦会成真,即使跟原先预想的姿势位置有点不同,在他看来也是一样神秘而美好。
这本该是个极其温存的时刻,但在回忆起那场梦境时,他忽然毫无预警地浑身一凛,仿佛被一桶冰水迎面浇在了头上。与此同时,脖颈处滑下一段冰凉光滑的物事,轻轻落在他肩头。
那是小姜用来蒙住眼睛的发带。
他无法马上适应黑暗,连眼前煌采的面目都看不太清,只能在四目相对时冲着他呆笑。
“我系得太松了。”他轻声道,“你帮我重新系一次行吗?”
见煌采不答,小姜指着自己的嘴唇笑道:“你不是要亲我吗?睁着眼睛,会不好意思。”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手上禁锢猛然撤去,好似他的手臂正在燃烧,无法多碰一刻。
小姜不明所以,刚想问些什么,忽见煌采嘴唇动了一动,无声地说了句话。
这话中的字拆开他都认得,拼起来却很陌生,小姜默念过一遍,一时竟读不懂是何意思。
酒已彻醒,屋里夜风愈冷,他也不知道穿件衣服,就这样身无寸缕地坐在床上。
耳边听得一阵叹气声,他听见煌采捡起衣服,要给他披在肩上。
小姜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可是他已打开房门,像要走出去,把这空荡荡的房间让给他一个人。
“你说得对。”小姜忽然道,“我喝多了酒,应该回去睡觉。”
他说着化出真身,从床上一跃而下,飞快地跑出了屋子。
他绕着仙岛奔了半圈,直跑到与三千岁相约玩水的地方。那片当做小船的圆叶还漂在水里,小姜一个蹦跶跳上去,叶子被他带得沉下一半,激起大片水花。
小姜也不躲开,反而将整个脑袋浸入水中。这水冰冷刺骨,他的兔耳又极脆弱,被水一浸顿时疼痛起来。小姜浑然不觉,脑中盘旋的全是方才读出的那几个字,明明厌恶透顶,却又无法停歇。
他竟不知道,原来只要四个字,就能让人难受成这样。也是天意如此,让他在那一刻恢复视觉,清清楚楚将这句话刻进眼中。
不是跳跳。
他又默念一遍,唇边泛出个极难看的笑容,心道自己用最大的努力布置今天这一场对饮,换来的竟是这个。他想来就觉好笑,笑着笑着却又觉酸楚难当。
“我本来就不是。”
小姜无声地答了一句,而后趴在圆叶上,看远处渺渺波光。
真是个糟糕透顶的结局。他苦笑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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