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物线

　　杜若看着眼前呆呆的人儿，不免觉得有些可爱得好笑。俊秀的面庞，柔和的轮廓，立体的五官，总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的好感。只是平时清澈透亮的眼睛，此刻正迷迷瞪瞪地傻看着自己，活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狮子。
　　杜若侧了侧身，毫不躲闪地正对上温故的目光，心里盘算着这呆子什么时候会回过神来。
　　车早已平稳地停在辅道的停车线内，车窗落下三分之一，夹杂着湿润水汽的凉爽空气顺着窗缝溜了进来。市区内的路灯发出的光随雨滴一并落在地面上。街道旁满是撑着伞排号等位的人，即便是下雨天，也没能阻挡山城人民热闹的夜生活。
　　突然刮起一阵强劲的风，带着丝丝寒意。“啊嚏……啊嚏……”温故迫不及防地捂着嘴连打两个喷嚏。
　　最近身体素质可真是差，又该要好好锻炼锻炼了。温故边想边揉了揉鼻子，刚抬头就看到一张纸巾递到眼前。
　　“终于醒啦？”杜若两指夹着纸巾看向温故，神色中略带着隐隐的担忧。
　　温故听出了杜若话语中的调笑，想起刚刚自己失神的表现，实在是太失礼了。温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过杜若递过来的纸巾之后，便低着脑袋擦拭鼻子来掩盖自己的羞愧，只不过嘴上还是实诚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轻轻回了一句“嗯，谢谢学姐。”
　　不知道为什么，温故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还挺自信大方的，只不过一到这人面前，就总是出糗。难不成从学生时代开始会长大人的余威一直震慑到了现在？
　　昏暗的光线使得杜若没有留意到温故的内心活动，只能隐约感受到对方的气色有些虚弱。杜若看着车窗外深黑的夜色和淅淅沥沥的雨滴，转而开口说道：“饿了吗？从禾鑫回来一路也没吃东西，我看这附近挺多饭馆的，要不我们吃了再回去，伤了胃可不好。”
　　温故转头看了看这片热闹的街区，这离公司不远，吃饭的地也很多。温故点点头，赞同道：“好，听学姐的。正好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馆子不错，老板人也挺好的。就在前面不远，从这走过去一分钟不到。今晚我做东，请学姐尝尝不辣的山城特色菜，怎么样？”在温故的印象中，杜若好像不怎么吃辛辣的菜，很多年前青海那次旅行，也基本都是清淡为主。
　　杜若看着温故略显苍白的气色，她的眸光流转，尽管有些疲惫，但仍不自觉地照顾别人的感受，让杜若有些触动。
　　杜若拍了拍温故瘦削的肩膀，柔声回答道：“好。小故，拿好东西我们下车。”
　　两人收拾好随身物品，锁好车后朝饭馆走去。
　　走了不过两百米的距离，就见到一个用木头和竹子搭建起来的招牌，上面写着“农家柴火鸡”五个字。
　　温故领着杜若走了进去。店面不大，装修得也很普通，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大概六七十平的店面内摆放了两个圆桌和六张方桌，每个桌子中间都卡着一口大锅，桌子上方吊着像抽油烟机的管道。由于现在已经过了吃晚饭的点了，此时店里只剩下两桌吃得差不多的客人了。
　　温故和杜若进门后，一位约五十岁的圆脸女人便迎了上来，热络地招呼道：“温故来啦～怎么又这么晚还没吃饭？”语气里透露着习以为常和宠溺。
　　温故微笑地回应道：“忙得晚了没来得及吃。嘿嘿，这不是想念李婶的手艺，就是晚了也想来尝尝解解馋。”
　　被称作李婶的女人招呼温故二人坐下，边拿来两副碗筷，边笑着说：“就你嘴甜，等会李婶给你抓只老母鸡炒了。瞧瞧你这脸，气色看着也不好，身体好像又瘦了。你这啊，就该多补补。女孩子啊，不要老想着减肥减肥的……”李婶自顾自地说着，走到杜若旁边时，突然停顿了下来，仔细瞧了一眼然后朝温故说道，“这姑娘长得很俊的哩，比那电视里的明星还漂亮。对了，之前跟你出双入对的那个帅小伙怎么没一起来啊？”
　　“李婶你又笑话我……他就来过一次，怎么就出双入对了，您这样说会让人误会的。况且，他哪帅了，就是长得不丑而已。”温故听到李婶的调侃，急不可耐地说道，又转过头朝杜若解释道：“学姐，李婶这人就爱开玩笑，别听她乱说。李婶说的人是林沐阳，上次打完球一起来这吃过一次饭，我们没有什么的。”不知道为什么，温故打心底里不愿杜若误会自己跟林沐阳。即便杜若什么也没问，温故也非常着急地解释，脸上还因此紧张得渗出淡淡的红晕。
　　杜若知道温故跟林沐阳是同期进的公司，听说私交不错。刚来CMC时，杜若在一次会议里见过林沐阳，一米八的身高，俊朗的外表，绝对不是温故所说的不丑而已。她淡笑着听这一老一少的对话，看着温故慌乱又略带羞涩的神色，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轻声回道：“没事的，小故。”
　　没事啥呀，这都哪跟哪啊。温故看着杜若恢复万年不变的冰山式笑容，心想学姐不会真误会了吧，顿时急得都要额头冒汗了。
　　“得，你们先聊，我去准备菜料了。”李婶笑着拿着刚点好的菜单朝后厨走去。
　　“学姐，这事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木木就是死党好兄弟……”正当温故还要继续往下说时，一个服务生端了一盆猩红的木炭和柴走了过来，温故又不得不把没说完的话憋了回去。
　　杜若好像完全没有在意似的，只是将沏好的茶递给温故，“喝水”，说完之后看着服务生用钳子将炭火和柴加到桌子下方的燃料口，星星之火慢慢燃了起来。
　　温故接过水杯，不知是真渴极了，还是气氛有些燥热，咕咚咕咚两大口就喝完了，连茶水的味道都没来得及细细体味。温故刚将空了的茶杯放桌上，这边杜若又拿起茶壶给温故满上了。
　　温故偷偷觑了一眼，看见杜若神态自若地打量店里的环境。当她要扫到自己这个方向时，温故迅速撤回眼神，乖乖喝杯里的水。慢悠悠喝了差不多半杯之后，温故觉得喉咙的疼痛和瘙痒缓解了许多。
　　这时李婶推了一个装满干净食材的小推车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她熟练地揭开锅盖，此时底锅已经烧得火热，放入油、葱姜蒜、各种大料，待煸出香味后，将切好的鸡块倒入，翻炒均匀至金黄，然后加入秘制酱料，不多时锅里便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差不多一分钟后，李婶从推车中取出鸡块和蔬菜等配料，一并加了进去，这才又盖上了锅盖。
　　在做菜的过程中，李婶毫不吝啬地向温故和杜若介绍着烹饪这道菜的要诀。关于火候，关于加入作料的时机，关于翻炒的时间，每一个步骤都讲解得很详细。温故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的鸡块，肚子早已不知偷偷地咕噜了好几回了。虽然杜若也被这浓郁的菜香勾起了食欲，但面上仍保持着平静的表情，认真地欣赏这道菜肴的制作。
　　“可以吃了，姑娘们用餐愉快。”五分钟之后，李婶将锅盖掀开，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柴火鸡便出锅了。在温故和杜若两人道了谢后，便推着小车离开了。
　　“学姐，开动吧，我就不客气啦～”温故早在揭锅盖的时，仿佛看到了中华小当家里万道金光从锅里喷薄出来的场景。温故竭力抑制着在嘴里打转的哈喇子，终于在这一刻得以释放。
　　杜若看着温故假装矜持实则狼吞虎咽的吃相，也被勾起了食欲。她不紧不慢地夹起一块色泽金黄剔透的鸡肉，小口咬下一块，细细咀嚼，肉感细腻，汃软酥香，果真是美味可口。
　　“学姐，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温故看到杜若提起筷子，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杜若看着温故正襟危坐，一副小学生等待老师发期末考成绩单的小表情，忍不住轻笑一声，旋即恢复常态，一本正经地说道：“嗯，不错。”
　　“嘿嘿，李婶炒的柴火鸡可算是一绝了。肉质松嫩，油而不腻，很像小时候在乡下灶台里炒出来的味道。”温故重新拿起筷子品头论足道。
　　“嗯，返璞归真，贴近自然，味道很好。”杜若很是赞同，随即又问道，“小故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当然是我慧眼识珠……地找到一个吃货，熟人推荐的。”温故调笑道，“不过我自己倒是发现还有家农家菜不错，就在禾鑫附近，要不是今天回来得晚了，我一定带学姐去尝尝。”
　　杜若见温故眼眸中快速闪过一丝晦暗，似乎有些遗憾，接过话安抚道：“今天就很好吃了，下次还有机会。”
　　“好，那就这么说定咯。”温故内心盘算着下次可以单独开个车过去转转，那边的自然风光也很不错，可以来个一日游。
　　不多一会，杜若便放下了碗筷示意自己已经吃好了。在平时正常的用餐时间点，杜若晚餐吃得本就不是很多，这次要不是因着跟温故一起，又由于味道确实不错，杜若才稍稍多吃了点。
　　杜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看到温故的水杯空了，顺手也给斟满。然后慢慢品起茶来，安静地等温故。
　　“学姐今天去禾鑫，觉得怎么样？”温故觉得气氛有些局促，便闲聊起来。
　　“小故觉得禾鑫怎么样？”杜若没有直接回答，反问温故。
　　温故思索了片刻，“底子不足，外强中干。”回了这八个字。
　　“哦，这怎么说？”杜若接着问道。
　　温故感觉自己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用纸巾擦拭了下嘴边的油渍，再用水润了润喉，整理了下思路，这才解释道：“学姐对禾鑫可能不太了解。当时CMC开厂招标注塑供应商的时候，听说有三家投了，禾鑫就是其中一家。作为刚建厂才三个月的禾鑫能一举拿下标真是不可思议。要不是其他两家太差就是禾鑫确实很不错，但根据我之后的工作判断，显然后者是不成立的。那么对于前者，在新兴工业区云集的山城，来参与投标的优秀企业按理来说不应该没有。难道没有足够的利润吸引他们来投标吗？我不太了解采购那块，所以不好下定论，但这是我存疑的一点。”
　　杜若听着温故的分析，并不插话，认真地听她侃侃而谈。
　　“咱们说回到禾鑫本身。当时刚刚建厂三个月，禾鑫能通过质量审核，在我看来是低概率的事。听老大白工说，当时负责审核的李工在各项指标都给过了及格线，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李工审核完之后就离职了，然后过了一段时间我就被调来接手禾鑫了。”
　　温故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刚接手禾鑫的时候，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温故回想起那段起早贪黑的日子，真是够折磨人的，暗暗庆幸好不容易熬了过去，虽然现在也没轻松很多。
　　“学姐应该知道集团对于供应商的审核是有‘6维32条’的管理办法，只有在综合打分6维都及格之后，才有资格成为我们的供应商的。”
　　对于“6维”方法论，杜若当然是知道的。为了严把质量关，秉承以客户体验为导向、质量第一的原则，公司在创办之初就严格执行这套制度，坚决将问题遏制在源头。
　　“在我看来，禾鑫的质量体系、库存管理、过程控制这三块，在当时都是存在问题的。虽然禾鑫有新的设备，看似完备的材料，经验老道的一线工人，但要保障整个供应链流程，通过以前老作坊式的管理是远远不行的。缺乏完整的质量管理体系，就无法系统全面地看问题。没有过程控制，质量的好坏全看概率，谁都不能保证每批次出来的货都是合格的。库存管理更不用说了，今天的事故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而且也不会只是个例。禾鑫到现在已经经过了三个月的辅导，现在也是才勉强达到及格线而已。”
　　温故说到这的时候顿了顿，并没有马上将心里的猜想说出来，而是换了语调继续说道：“现在想想满满都是泪啊～学姐，作为公司高层的你，是不是应该考虑给我们这种矜矜业业的底层小员工发点补贴奖金啥的？”
　　温故装出一副乖巧可怜的模样，殷勤地看向杜若，早已不复刚才的正经八百。经过今天一天的相处，温故好像渐渐找回了之前的熟络，跟杜若开起了玩笑。
　　杜若的思绪还沉浸在温故对禾鑫的一番分析里，冷不丁地看到温故的类似撒娇耍赖的行为，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着温故清澈灵动的眼睛，杜若仿佛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又似乎有一种魔力，深邃得能把人深深地吸进去。
　　杜若轻飘飘地一挑眉，漫不经心地说道：“经济学课上老师不是教过么？资本家与小职员的关系就是剥削者与被剥削的关系，所以，小职员你就乖乖的逆来顺受吧。但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剥削者，这顿饭我请吧，当作给敬业员工的奖励。”
　　温故：“……”有这么忽悠人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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