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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荒村
|二|荒村
“城破了!城破了!”
奋力苦守了三个月,都城终究是被攻破了。哀嚎声、哭喊声乱作一团,整座城邑在烈火中呻吟,千万只着火的箭矢从天而降,焦黑的尸骸堆在道路两旁,仿佛山丘。
幸存者们哭号着四处奔逃,想要躲避潮水般涌来的敌军。男人拖着血迹森森的长刀,逆着人流向前跋涉。为国杀敌是他的职责,尽管城头上,那“楚”字的大旗已然被焚成了灰烬。
踏着茫茫的烟尘,身罩赤色重铠的敌军骑兵鬼神一般缓缓行来,男人深吸一口气,就要催动真血,咆哮着发起最后的进击。
然而,敌军似乎并未将他放在眼里,而是注视极远方的某个人。
“国君有令!”骑兵的将领举起了右手,“率先捉住楚国公主楚玖者,赏金一万!封侯三代!”
“杀啊!”
“杀啊!”
“杀啊!”
敌军狂呼着发动了冲锋,马蹄声仿佛惊雷,他们化作鲜红的大河从男人的身旁奔流而过,可从始至终,却无一刀落在男人的身上。
男人茫然地回身。透过凌乱升起的烟柱,他看见遥远的王城歌台上,眉上浅愁的妩媚女人正在翩翩起舞,胭脂红色的长袖在烈火中翻腾着燃烧,凄美盛大,一如女子唇边的笑。
“阿武……”女子的嘴唇微微开合,“逃吧,快逃吧!”
男人猛地睁开双眼。
鼻端萦绕着清凉的香气,像是某种止血用的草药。
稀薄的阳光穿过半开半掩的木门,斜打在脸上,烘得额头一片燥热。
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雨的小屋,映入了缓慢明亮起来的视野里。
早已习惯了在暴雨寒风中挣扎着苏醒,在床铺上安稳的睡醒却还是多年来的头一遭。男人拉开棉被,发觉自己全身被脱得只剩一条短裤,绷带缠满了伤痕累累的躯体,内部还细心的敷了一层糊状的草药,以免伤口化脓。
这是……什么人做的?
男人眯起眼睛扫过房屋一圈,抬起酥麻的双腿翻身下床,披上了洗净的葛布长衣,一瘸一拐地走出小屋。
顺着石板漫步而下,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凋敝残垣的景象。除了男人走出的那栋小屋外,村内其余的屋子无不荒草丛生,鸦飞不过,像是多年没有修葺过。这似乎是个无人居住的荒村,不知村民是死绝了,还是逃光了。
“咚!咚!咚!”
有节奏的锤击声随着风进入了男人的耳蜗,男人朝着声音的来向一路走去,远远看见一个长发女孩正赤脚站在河边,手举沉重的木槌,一下一下砸在粗苯的木桶里。那女孩十六五岁的样子,身材纤细得像是一颗刚抽芽的柳树,没什么凹凸,若不是圆润的脸庞和眉眼间少女的秀丽,真会让人错认为是少年。
“喂。”
男人冷冷的喊,声音并不很大,而少女无疑听见了。
她竖起耳朵,短暂的愣了一瞬,干脆利落地丢下木槌,一把抓起男人的佩刀闪到树后,探出头看向话音传来的方向。直到看清了男人的脸,她才心有余悸的舒了口气,拍着小小的胸脯走出了树丛。
“这么快就醒了啊,我还以为你要再睡个一两天嘞……”女孩的语气里全然没有妙龄少女初见陌生人的羞涩,反而透着股自来熟的味道。男人没有搭理她,只是伸出手,淡淡的说:“刀。”
“刀?喏,给你。”女孩看了眼手里的长刀,抛给了男人。男人单手接住,随手掂了掂,沉甸甸的手感让他心里稍定。下一刻他拔刀出鞘,极快地斩过空中飘落的树叶,见着叶片顺着细若发丝的叶脉一分为二,才满意的收刀归鞘,转身离开。
“喂,你叫什么名字,要到哪里去呀?”女孩跟了上来。
“……”男人全当没有听到,自顾自地走向村子的出口。
“你就是所谓的狩妖人吧?我看见你和妖魔的战斗了,居然能将那样巨大的妖魔斩杀,真是了不起呢。”
“……”
“既然你是狩妖人,那就请留下来帮帮我们嘛!”女孩不依不饶的说。
“多少钱?”男人立即止住了步伐,“你准备出多少钱?”
“钱?”女孩瞪大眼睛后退一步,露出混杂着惊诧和受伤的表情,“我可救了你一命啊!”
“不给钱,就不办事。”男人摇摇头,重新迈开脚步,“我是拿钱办事的狩妖人,不是白给人干活的僧侣。”
“吝啬的家伙!”女孩忿忿地喊。
男人耸了耸肩,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女孩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他以为少女终于选择了放弃,可回身一看,女孩居然双膝跪地,叩首在地上,带着哭腔,用极为低下的姿态乞求道:“求求你了,帮帮我们吧!”
这就难办了……
男人皱起眉头,搔了搔下巴,许久也没有说话。
伴随着沉默的延长,埋首在地上的女孩心里微茫的希望一点点流失,就在她的心彻底冷却之前,男人忽地开口道:“丫头,你刚才说‘我们’,对么?”
“是……”
“那也就是说,这破村子里,不止你一个人?”
“对,我和婆婆住在一起……”女孩抬起头,欣喜的看着男人沉在阴影中的脸。
“带我去见她。”男人斩钉截铁地道,“老人总会有些私房钱的。”
“十……十一……十二。”男人捻起梳妆盒暗层里的最后一枚银币,摞在掌心里掂量了一番,伴着清脆的碰撞声将它们一股脑地塞入自己的钱袋,“居然有足足十二枚银币,老太婆你身居陋室,却颇有身家啊。”
“呵呵,都是年轻时的嫁妆了,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找着机会花出去……”苍老的笑声来自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她裹着一身褪色的棉袍,半靠在墙边露出棉絮的床垫上,慈祥的双眼微眯着,看着窗外苍色的天空。她大约六七十岁的样子,眉目间还依稀留着几分年轻时的风姿,只是如今她的双腿枯柴般萎缩,不知是得了什么病,俨然是走不动路了。
“婆婆,都怪我。要是我能劝他不要收钱,也不用动你压箱底的嫁妆。”女孩跪坐在老妇人身边,一脸的沉痛。
“没关系,没关系……”老妇人摸着少女的脑袋,满面的微笑,“钱,总归是要花的,如果这些钱就能让这位大师帮助我们,那就算没有白花。”
男人冷笑了一下:“倘若我现在拿着钱就跑,你们又有何办法?”
“你!”女孩蹭地站起。
“玩笑,只是玩笑而已。既然已经收了钱,那就得做事。”男人怀抱长刀,盘腿坐下来,“所以,你们到底想要我杀哪一只妖魔?”
女孩正要开口,老妇人却挥手制止了她,意味深长的说:“在那之前……我们总得告诉大师,这个村子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是夜,整个村庄都笼在了一层轻如蝉翼的薄雾中,月光有如水银泻地,荒草丛中千百只萤火虫飞起又降下,仿佛流动的星群。
男人盘腿坐在村庄最高处的磐石上,仰头望着残月孤星,旁边一盘窝头,一碗飘着些许油花的菜汤,以及一壶自酿的清酒。
为了留住男人,这一老一少可算是下了血本,连酒这种压箱底的货色也拿了出来。
男人吃完窝头喝干了汤,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地饮着,心中思绪万千。
真是亏大了……
他挠了挠头。
从女孩和老妇人的口中,他大致了解了这村子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这本是个位于大山深处的寻常村落,生活着几十户人,过着看天过活的日子,虽然不免贫寒,但大致也算过得去。可就在一年多以前,一位丑陋的独眼方士途经此地,言之凿凿地说“此地将为妖魔之巢”,劝村民们赶快搬走。村民们自是半信半疑,可几月过去,果真有一伙不知从何而来的妖魔闯进了村落,大肆劫杀了一番。自那之后,周围的群山就变作了妖魔盘踞的据点,村民们束手无策,只得引颈受戮。所幸那时恰巧有一队武士路过,年轻的首领自告奋勇充当他们的护卫,村民们这才得以举家搬走。
女孩随老妇人姓宿,却不是老妇人的亲孙女,而是后者十多年前从山林里捡来的孤儿。老妇人一生无儿无女,因此将女孩视同己出,竭力抚养她长大。一老一少原本生活得还算不错,可三年前,老妇人忽然得了种怪病,村医看了很多回,也无法治愈,于是老人的双腿便一日日萎缩下去,家事农事全部压在了女孩身上。老妇人自忖腿脚不便,无法上路,便想让女孩和其余村民一样,跟着那队武士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但女孩执意要留下来,说无论如何都要报答养育之恩,让老妇人大为感动,于是这么些日子,二人便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了下来。
或许是以为村里已经没有人了的缘故,那些妖魔断断续续扫荡了村庄几遍,便不再来了,否则她们二人恐怕早已变成了妖魔的盘中餐。
所以她们的委托也就很明确了,那就是杀光附近盘踞的妖魔,还她们一个安稳,如此这般,那些搬走的村人,想必也会回来。
区区十二枚银币,就要除尽这一整片山内所有的妖魔?
男人仰头喝干瓷杯中的残酒,舔了舔嘴唇。
真是……亏大了啊!
别说,这乡间的清酒入口虽不热辣,后劲却是十足,半壶酒下肚,男人已经熏熏然有了几分醉意。就在他准备提着壶直接往嘴里灌时,他听见了少女云雀般轻盈的喊声:“不许喝了!”
男人停住动作,斜眼看着从山下匆匆奔来的少女,道:“你说什么?”
“我说,”女孩微微地喘着气,“不许再喝了!”
“凭什么?”
“凭你收了我们的钱,明天就得去斩妖除魔去!”女孩理直气壮地答,“今晚喝醉了,明天怎么去狩妖?”
男人一时语塞,悻悻地放下酒壶:“尖牙利齿的小丫头,不喝便不喝了。”
“不许叫我小丫头,”女孩将碗筷摞在餐盘上,排贝般的白牙恼怒的呲着,“我有名字,婆婆给我取的!”
“叫什么?”
“茧。”女孩挺起胸,满脸的自豪。
“茧。”男人重复这个名字,像是一缕清风从齿间流出。
“喂,你又叫什么名字呐?”小茧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再给我一杯酒。”男人一如既往地忽视了她的提问,“就一杯。”
小茧无奈的给他斟了一杯,男人起身接过,自顾自地小口抿着。
“酒喝完了,可别忘了把杯子带回来。”小茧见他又不理人了,只得摇着头唉声叹气着回身下山。
“越武。”
就在这时,男人开口了,话音仿佛来自于山之巅处渊之极处,模糊而不可捉摸:“我的名字是越武。”
小茧的心忽地轻松起来,哼着不知名的歌儿轻快地跑下了山坡,越武默默地矗立在原地,目送她远去,仿佛送别一只远去的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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