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乱

作者:芥子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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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误会


      马车一直行至东城西部,一处名叫怡园的宅子外才停下。
      青羽戴好幂蓠下车,将备好的酬劳付给车夫。
      车夫年过半百,敦厚实在,见给的比原先谈好的价码还多了些,便诚惶诚恐的要把多余部分还回去。可抬眼一看到青羽洁白如雪的衣饰,一双布满老茧黑黢黢的大手顿时就僵在了半空,进退两难。

      “收下吧,休息一日,早些返程,莫让家人忧心。”
      声音自素雪纱罗后传来,幽幽如山中泉,仿佛能涤尽一路黄尘。

      青羽说罢,径自迈上门外石阶,抬手轻叩宅院门环。

      车夫也是鲜少遇到这般阔绰又体己的主儿,心里感激不尽,暗道一句天佑良善,而后跳上马车,挥动鞭子,驱车驶离了原地。

      怡园中,方凌初果然尚在。
      听闻门房通传有故人来访,当即放下手中画到一半的符箓,起身迎了出去。

      “师妹,你怎么来了”,只远远看了一眼,方凌初就马上确认了青羽的身份。
      他面露喜色,快步行至其跟前,不过还未等重逢的喜悦散去,蓦地像被什么勾起郁结的心事,满心的高兴即刻就化作了愁苦,无限蔓延开去。

      青羽站在他身侧,并未注意他的异状:“我前次寄的信,师兄可收到?”
      二人一边走,一边往来应答。
      “三日前便收到了。”
      “空冥山现在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你的时候。师兄怎的连轻重缓急也分不清了。”
      话里虽有埋怨,但青羽还是松了口气。看来自洛笙销声匿迹后,京城这边的消息渠道也已畅通无阻。

      “我原已准备明日回程,你来的正好,详情呆会再与你细说。”
      方凌初眉心跳个不停,一时间有许多疑问和愧疚,想要一一解答陈情。

      三楹三进的园子,阶墀朗朗,老树森立。屋宇与树木交蔽而望,幽径迂回,颇有古意。

      青羽一路留心四周,却不见有风翎的影子,料想她定是闲极无聊,又出门游逛。无可奈何的轻叹道:“翎儿她,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方凌初缄口不言。
      待到入堂落座,仆从将茶满上,他才慎重委婉地开口:“师妹,风翎她......”

      “没能帮你照顾好她......是我的错。”他支吾其词,目光闪躲,一上来便好言认错。素来温文尔雅的神情,明显透着几分忐忑。

      这情景,落到青羽眼中,竟令她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继而联想起洛笙曾经赌咒预言的话,她的脸色瞬间白了几白:“你......你们......”

      方凌初不知怎样解释风翎自作主张,入宫承宠这件事。
      其实早在前两个月,收不到空冥山的来信时,他就已经起了疑心,冒出了折返的念头。
      但当时宁王执意挽留,生怕皇帝寿辰摆宴的日子,成就太子一生败局。昔日权倾天下的一代重臣,为个不被赏识的侄子殚精竭虑。四处夸毗以求,单单对一个空冥山就三番两次纡尊降贵,委实看着有几分可怜。
      加上风翎从旁附和,直说青羽私下给她定期飞书传信,还煞有其事的拿给方凌初瞧了几次,才逐渐打消了他的疑虑。
      本打定主意,待六月十五一过,无论怎样也要回去。岂知寿宴结束当晚就不见了风翎的踪迹。
      回想那日晚宴之上,风翎推说找个僻静处醒酒,实则却是瞒着自己,暗通太子,自荐上了龙榻。方凌初就后悔不已,恨不能亲自去将她抓回来,捆到青羽跟前听候发落。
      让她这么一闹腾,就是无事,自觉对青羽亏欠的方凌初,亦不敢轻易离开了。

      再之后,他收到青羽的来信,焦虑之余更添惊骇,左右为难不知是去是留。

      青羽的到来可算解了他进退维艰的境遇,风翎终归不是自己门下,怎么做还得她说了才算。

      “我知道不该推脱责任,但我实不知她为何会选择这样......师妹,都怪我,师兄辜负了你的信任,才造成现在的局面,真是无颜再面对你了。”
      方凌初摇头叹气,放在膝上的手几次握紧了又松开。

      青羽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僵硬:“她年纪小,平时也就贪玩了些,被人撺掇了难免会做错事,可你怎么......怎么能...”
      意念中的事实让她难以置信,丝绒团扇般的眉睫颤动着,显出强抑的极致愤怒。

      “你......你都知道了?”方凌初坐立不安,听到这句话,却又像卸下了心头大石,“师妹既已知道便再好不过,不然师兄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再好不过?!”青羽陡然加重语气重复,对他避重逐轻的态度极度不忿。

      方凌初以为她误认自己推卸责任,连忙肃整面色辩白:“不......师妹误会我的意思。我是想说,事情既已发生,不妨想方设法补救一二。”

      青羽按捺怒火,冷声反问:“补救?如何补救?”

      不知怎地,方凌初愣是从青羽身上瞧出一股子邪火,好似不是针对他的作为不满,而是对他整个人,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恶感。

      这发现让他心底无比慌乱:“实不相瞒,自知道空冥山形势危急后,我因急于离京南下,仓促中与她沟通过两次,可她铁了心的要奉行此道,继续轻侮自己,毫无丁点悔改之意。我看不如由我出面,先强行将她带回空冥山。是闭门思过也好,或是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之待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再解了禁足还她自由?”

      “你——”
      嘭——青羽重重一掌拍在梨木桌上,震得杯盏中茶水都洒了一半,视线冷冷停在方凌初儒雅斯文的面上,凭生切骨寒意。

      “师妹!”方凌初越发手足无措,好好儿一个器宇轩昂的男子,此时竟跟个犯错的孩童一般抓头不是尾。似乎打从认识她起,便没见青羽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可方才第一眼见她时,也不像来兴师问罪的样子,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不该自作主张,多嘴多舌。

      他直了直身子,深邃的眸光看过去:“千差万错在我,一切全凭师妹做主。”

      青羽横眉逼视,凝默半晌才言道:“事情即已发生,你——”她呼出一口气,“女儿家的清誉最重要不过,如若传扬出去,让她如何面对世人指摘。你......你便娶了她罢,于你于她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
      方凌初木然呆滞,半晌没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师妹......你......你......”

      “怎么,你还觉得委屈不是?你对她做了那等事,难不成还要她一个姑娘自己担待?”

      未几,方凌初忽然抚案而起,温雅的眉都快贴到一起:“我做什么了!她自己不吭不响瞒着所有人进了宫,摆明没将我这师叔放在眼里。欺上瞒下,忤逆不逊,真论说起来,你做师父的岂不更难辞其咎?随口攀扯我来婚配嫁娶,苏青羽,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不是......”青羽没想到他的抗拒如此强烈,还想说他抵死赖账实在令人不耻,可再一回味他的话,兀地有种微妙的偏差,“进宫?什么进宫?”

      气氛诡异沉默良久,二人面面相觑,方凌初渐渐品味出一丝古怪,放缓了声音慢慢道:“风翎进了宫,现在已是凤栖宫荣宠赫赫的禧嫔娘娘。你——不知道?”

      “......”青羽思绪霎时凌乱成麻,“你说什么?什么禧嫔娘娘,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真相终于揭开了她的面纱,方凌初在她不间断的盘剥质问中,徐徐将事情始末陈述了一遍。瞥见青羽始终蹙紧的眉心,终归不忍,抛却了先前的气恼,温声说道:“这事在街头巷陌都传遍了,我以为你知道,所以才没有详细提及,毕竟不是光彩的事。”

      他叹了口气,并不知青羽的误解从何而来,无奈中既有自嘲,又夹着细不可察的失落:“也不知你从哪里听来的谣传,合着是将我看做那等品行低劣的无耻宵小。你明知我心里一直都装着你,还说这样的话来质疑我,青儿,在你心中,我方凌初就这般下作不堪?”

      青羽有口难辩,如若不是洛笙居心叵测的一句话,她又怎会想到这方面来,自己到底是小人之心了:“对不起。”

      “好了,也是怪我不争气。若我拦下她,也不会有今日误会。现在你已知晓,后面预备如何动作?”
      方凌初大多时候都是温恭和气的一脉风度,不是洛笙口中惺惺作态道貌岸然的虚伪小人,而是真正日月皎白的谦谦君子。虽然入山门较早,但因面相青俊,年纪看着比易云南小了数轮,所以大部分修士的弟子们都常以师叔来称呼他。
      昔年情难自已的时候,他也曾跟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对青羽诉诸过真情,奈何青羽无意,从此便收了心,安心做那进退有度的兄长,安守本分,自在度日。
      青羽的误解着实令他感到难堪,然而总归还是对她关切的心占了上风,从来见不得她有为难的时候。

      青羽愣沉不言,似乎不知何时,本来清净的一颗心,已变得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像这屋脊外,遮天蔽日的老树堆枝,隔绝了凌空煞白的烈日,留下的,是在地面洇晕出瞑晦暗沉的团团灰影。

      “我今夜便去寻她,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带回来。”

      “需要师兄帮忙吗?”方凌初问道。

      青羽摇摇头:“你尽早回去罢,虽然那逆子逃了,但灵虚派如今元气大伤,亟须有人主持坐镇。幸而你来了京城,才逃过一劫,不然这空冥山数百年的基业,都要断送在我辈手中。”

      方凌初这才露出严凌傲然的凛凛气势,负手望向窗外的浓荫:“此子心机深沉,桀骜自负。会背叛空冥山一点都不令人意外,只是没想到手段残虐至此。都怪我素日惫懒,疏忽不察,本该我来肩负的重担,阴差阳错竟酿成弥天大祸,实在愧对诸为同修。”

      灵虚派上下皆知,方凌初是昆桐亲点的下任掌门之选。无论从人品才略,还是修为造化,都深得众人信服,乃派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这也是为什么洛笙忌惮他的原因。他相当清楚,只要控制了方凌初,再收拾起其他徒有蛮力的修者,就是事半功倍的结果。所以,叛乱之所以这么顺利,很大一方面还要归功于昆桐的推波助澜。

      说到此处,方凌初担忧的看了青羽一眼:“你与他周旋,可有受伤?”

      “强破禁制时,损了些灵力,不过不碍事,修养些时日便好了。”

      方凌初不疑有他:“你仔细些,别伤了根骨……风翎的事由你看顾,我也能放心离去。”

      他缄默片刻,思及离别将至,不免啰嗦起来:“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风翎此举怕不是一时兴起偶然为之。细细想来,她要拖住我留在京城,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你心中一定要有所忖量。另外,洛笙身负的罪责与你无关,皆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师妹毋须因为师徒之故而内疚自责。那些零零散散的大小诸事,不想理会,就索性放下,万不用在意他人的看法……遇到想不开的,尽管来找师兄,我在空冥山等你回来……”

      整个灵虚派方凌初是最了解青羽的人,他甚至还知道,青羽曾有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世上有许多远离尘俗的修者,或是看破红尘,或是求道长生,亦或为了追寻至高无上的掌控快感,才最终走上漫漫不缀的苦修征途。

      而苏青羽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她一直都很矛盾,这是那些对她毕恭毕敬的年轻晚辈,根本无从洞悉的幽微情绪。
      明明心魔深种,还自认超脱外物,修为顶尖,却又克己慎行到近乎苛刻偏执的地步。

      然而方凌初无法遵循内心的感召去化解她的执念,因为那些困住她使之无法随心所欲的东西,同时也在支撑着她,数年一日地默默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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