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叶

作者:細雪難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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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疤


      尚樱一个人坐了许久,渐渐出了一身的汗,便转到屏风后,自己宽了衣裳,在水盆中打湿了手巾,却又怔忡起来。

      兆和撞进来时,便是看到她这样半裸着身体发呆。

      看到尚樱的身体,其实也没什么可难为情的,毕竟这个女子腹中,已在孕育二人的孩子。他讪讪地走近,接过手巾,替她拭抺汗水濡湿的背部,又拉过一件干净衣裳来帮她穿上,却不敢追问她刚才与姜枫是否再起冲突,只想没话找话。

      他还是第一次在大白天,这样清楚地看她的身体,只见她右胸雪白的肌肤上,有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顺口便问:”这便是捉拿福王时,你自己刺下去的?当时一定很疼吧?嗳,你左肩这个伤疤,又是甚么时候落下的?女孩儿家的,老是受伤,也怨不得大哥那么生气。”

      尚樱回过神来,浅笑,”别的伤疤,确实每次都招来哥哥好一顿教训;唯独这一道呢,他不会的。”

      “哦,怎么回事?”兆和帮妻子理好衣裳,扶她坐在床上,自己挨着她坐好,让她斜倚在胸膛上。

      尚樱回望兆和,”相公,说来话长了。”她脸上虽带着笑意,两弯秀眉却渐渐聚拢。那一天,在她幼小的心里留下最深刻的记忆是:家里几乎每个人都挨了打。

      在哥哥尚楠快八岁那年的暮春三月,父亲把姨娘娶了进门,因为年轻的姨娘已身怀六甲。
      贵为长公主的母亲,虽然知道丈夫移情别恋,不是一、两天了,可还是接受不了。父亲一不敢张灯结彩,二不敢奏喜乐、设喜筵,只是静静地把新人由后门抬进府中;母亲还是伤心怨愤过度,在新人奉茶那一刻,忽然动了胎气,情况极是凶险!太医抢救了整整一昼夜,把只有七个多月的胎儿引产下来,才得保大小平安。那早产的婴儿,就是尚樱。

      那年深秋,姨娘也为父亲生下一个儿子。

      齐仲洋怀抱眉眼精致的小宝贝,向窗外眺望,远山是片枫林,在万里无云的蔚蓝晴空映衬下,红得透亮耀眼,竟如火海一般,惊心动魄的美。再回看床上那为自己受尽委屈痛苦的爱妾,鬓发凌乱,虚弱不堪,依然是美得撼动心灵。他脱口而出:”晓意,这孩子就叫尚枫,好不好?”

      齐府一年内添了两名婴孩,本应喜气洋洋。但自管家以降,人人心里都清明如镜,无不小心从事;因此,喜庆中,每每带着些隐晦。这对小姐弟恐怕未学会走路说话,便已能感知到这种氛围。

      且不论嫡出庶出之别,尚樱是齐仲洋唯一的女儿,又因早产,身子娇弱,本就惹人怜爱;加上自幼乖巧懂事,全家上下都对她百般呵护,真是含在口中怕融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

      相形之下,姨娘母子两人,平日多数只能躲在自成一角的小院子里,以免无端惹祸上身。在这个家,尚枫只能指望父亲、母亲,给他温暖和关爱。下人谈起这个小少爷,多是说他性子孤僻,执拗,不爱答理人。

      尚樱四岁那年,临近中秋节,母亲带她和哥哥进宫,皇帝舅舅素来甚是宠爱他们兄妹,当下龙心大悦,赏赐了不少时令食品和新奇玩意儿。这些东西,自然不会有尚枫的份儿。

      在那大堆礼物中,尚樱最喜欢的,要算一盏八宝琉璃走马宫灯,不仅因为那宫灯制作精巧,内层转筒上绘画的花草虫鱼,栩栩如生;更要紧的是,那是她猜中了皇帝舅舅所出的灯谜,赢回来的奖品!还记得那一刻,舅舅把她抱了起来,高高举起,转了几个圈,朗声大笑;她在空中看到,母亲也在笑!终日愁眉不展的母亲,也开怀的笑了!

      翌日便是中秋,早饭后,她和往常一样,由褓母、丫鬟们陪着,在花园里游玩,手里一刻不离地抱着那盏宫灯。褓母曾劝过她说,大白天哪有人点灯笼的?她却一意孤行,众人也只有由着她。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几声幼儿的呢喃,从池塘边传来,尚樱惊喜地加快脚步,朝那边走,格格笑道:”是弟弟,弟弟也来了。”说来也怪,连侍候公主的下人,也对姨娘那边的一切避之则吉,偏偏尚樱就是颇喜欢这个弟弟。亲生的哥哥比她年长八岁,又要修文习武,整天见不着面;因此,她很渴望和同龄的弟弟一起玩耍。

      侍候姨娘的下人,没事都自觉比人矮了半截,理亏且气短,平时很少到后花园走动;这天是小小的尚枫吵的太过,姨娘才吩咐带他出去散散心。这会儿尚枫摘了些花花草草,又捡了些彩色石子,蹲在地上玩得起劲。

      随从的褓母、丫鬟一见尚樱赶过来,忙上前笑着问好,又轻声提醒尚枫,”枫少爷,叫姐姐,快。”尚枫充耳不闻,反倒背向众人,继续埋头玩自个儿的。

      尚樱不以为忤,走到尚枫身侧蹲下,问:”弟弟,在玩什么呢?”尚枫瞟了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尚樱侧着头,饶有兴味地看了一阵子,看出尚枫是在把不同颜色的小石子,分成几堆,砌成小花坛,再把花花草草插进去,便自告奋勇帮忙,”看这块红色的,放在这边好……”

      “咚!”尚枫捡起姐姐刚放下的那块石子,一抬手便丢进池塘。跟他的下人们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惹毛了小姐,可真是无妄之灾!

      谁知小小的尚樱并未发作,眨眨眼睛,把手边的宫灯递了过去,”弟弟,看,这个宫灯多漂亮?给你!”

      尚枫不动,褓母怕尚樱下不来台,忙上来打圆场:”小姐留着自己玩吧,老爷昨儿才给少爷买了一盏胖鲤鱼灯笼,是不是啊?晚上拿出来给姐姐瞧瞧。”

      “这个可是皇帝舅舅给的,外头买不到的,里面的画儿还会动的呢!弟弟拿去吧!”尚樱依然热心地把宫灯往前送过去。

      尚枫终于伸手接过,慢慢站起;众人正暗地里松一口气,却见他用尽全力,双手举起那盏宫灯,猛地掼到地上,那精致的宫灯,顿时摔了个粉身碎骨!

      尚樱圆瞪着大眼睛,呆呆地盯着地上的残骸,委屈、心疼的泪水慢慢涌上,溢出眼眶。她重重地吸了几下鼻子,冲上去扯住尚枫的衣袖,带着哭腔,顿足嚷道:”你为甚么要摔了我的宫灯!你赔我!赔我的灯!”

      尚枫只比姐姐小半年,既是男孩子,又是头一胎,足月生产的,自然长得比姐姐壮实;见她不依不饶,甚是烦厌,双手便在她肩头用力一推,尚樱站不稳,往后跌倒,不巧正好仰面倒在那堆宫灯的残骸上!”哇!”她这声大哭,可不同寻常,褓母、丫鬟忙不迭抱起她,只见她背上插着多块琉璃碎片!鲜血迅速染红了鹅黄色的小褂!

      众人慌了手脚,没留意到,刚刚下学的尚楠,不知何时路过,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看到妹妹受伤,他双眼如要冒出火来,一个箭步上前,一巴掌打得尚枫倒在地上,额角被砂砾擦破,渗出血来!但他倔强地咬着唇,一声不吭。

      尚楠追上去还想再踹一脚,尚枫的褓母扑跪在地,把少主拥入怀中,用背脊替他挨了这一脚,忍着痛恳求道:”大少爷,手下留情!枫少爷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呀!都怪奴婢侍候得不好,大少爷要打,请打奴婢吧!”

      姨娘身边的丫鬟都跪了下来。尚樱的褓母不敢耽搁,已抱着尚樱直奔内堂;尚樱大声哭着要哥哥,”哥哥!哥哥……”尚楠心疼妹妹,忙跟着过去了。

      尚樱的寝室里,褓母、丫鬟跪在地上待罪。太医过府诊治后,回禀长公主容慧说,尚樱的伤势并无大碍,但当时情形非常危险;假若她跌下的位置下移数寸,被琉璃碎片插中后脑或颈项间,就会有性命之忧!

      容慧闻言,脸色变成金纸一般,全身微微发抖:既是后怕,又是心疼!旧恨新仇,一下子全涌上心间:这个幼女,当初九死一生地生了下来,差点养不大,本就是拜她姨娘所赐!现在又差点要了她的命!再者,砸烂皇帝御赐的礼品,是”大不敬”的重罪!她霍地站起身,下令通传尚枫过来,家法处置。

      姨娘晓意一步一跪前来,向长公主苦苦哀求、认错;最后,获准由她代替儿子,受了二十下藤条的责打。

      且说齐仲洋这天回家,原本希望藉着一家大小,团圆赏月的欢乐场景,暂时淡忘国事带来的忧劳;谁料回到家中,四处静悄悄的,没一丝过节的气氛。听了管家有一句没一句的禀报,他照例先到别院看望晓意母子,惊见爱妾满身鞭痕,伏在怀里宛转娇啼,顿觉柔肠寸断。再看粉雕玉琢的幼子,额上也添了血痕,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对发妻始终抱愧,不敢责怪她,毕竟以一名长公主之尊,可以容忍丈夫和情人双宿双栖,已是极限。但他绝不容许自己的子女,也为上一代的恩怨互相倾轧!他本想先去探视尚樱,途中却碰见了长子尚楠;眼前闪现尚枫额前的伤痕,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手拖着儿子,脚不沾地般到了书房,将他摔在地上,喝命:”畜生!给我跪好!”

      盛怒间,他也不耐烦去找藤条了,扬起手边未及放下的马鞭,劈头盖面地抽了下去!

      尚楠又惊又痛,但他素来不敢忤逆父亲,只努力跪直了身子,任凭父亲责打。齐仲洋沉着脸打了数下,才用鞭子指着他怒问:”你这逆子!为甚么还不开口认错!莫非你还觉得冤枉了?”

      尚楠强忍痛楚,向父亲叩下头去,”爹教训儿子,儿子自然是有错;只是儿子愚钝,还请爹爹明示。”

      齐仲洋又抽了他两鞭,”逆子!还敢巧言狡辩!你弟弟这么小,你竟下得了手去打他?兄友弟恭,你不以身作则,还动粗!你是畜生不是?”

      尚楠想不到父亲竟为这件事责打他,忍不住直视父亲,委屈地辩解:”爹!是他欺负樱儿在先!孩儿只是给他一点教训罢了!”

      “住嘴!”齐仲洋怒吼,”你爹还没死,轮不到你去教训兄弟!”瞬间又是鞭下如雨!他平素最为看重长子,应不致如此不可理喻;但他总疑心,尚楠最知母亲的痛苦,因而决不会善待尚枫,万一将来自己有个好歹……他宁愿狠心,让长子皮肉受苦,也要杜绝将来手足相残之忧!

      “你不服气是不是?今天我就要打到你服了为止!”鞭子挟风声呼啸而下,尚楠身上的袍子已被撕裂了多个破口,背上血迹斑斑;身上的痛楚尚在其次,对父亲的怨忿和失望,让他彻底沉默了。就这样默默地挺身挨着,彷佛身体已不是自己的。

      书房里的两父子,谁也没发觉,书房门只是虚掩,这时被推开了一条细缝,尚樱小小的脑袋探了进来,被这样惨烈的情景吓坏了!她想叫住爹爹,却发不出声音来;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便跑过去,扑到哥哥身上!

      “啪!”明明又听见鞭子声了,新的痛楚却没有随之来临。尚楠正惶惑,背后像有什么跌下,随即响起撕裂般的号哭,”啊!”是妹妹的声音!他顾不上全身剧痛,只管把倒地的妹妹搂进怀里,怎么她后颈,又是一滩浓稠的鲜血?

      原来,刚才那一鞭,抽在尚樱身上了;她项下有些伤口不算太深,太医没替她包扎,这一鞭的力道何等刚猛,把她好几个伤口一并抽得裂开了!连成一个大伤口!

      “傻丫头!这可怎么好?”尚楠抖抖索索地抱紧妹妹,手掌试图替她掩住伤口,不让鲜血再流下来。刚才被打得那么重,他都没有哭出声;可看到妹妹为自己挨鞭子,他再也忍不住了。

      错手打伤女儿之后,齐仲洋整个人呆怔了,马鞭脱手坠地。透过朦胧泪眼,看着脚下伤痕累累的长子,和半身血污的幼女,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心疼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慢慢跪在地上,伸出双手,轻唤:”樱儿,让爹爹看看你。”

      尚楠却把妹妹抱得更紧了些,用狐疑的目光,看着父亲。

      齐仲洋心里更悲哀了,双眼直看到儿子眼中去,颤声道:”楠儿,爹爹伤了你的心了?你恨爹爹吗?”

      尚樱在哥哥怀中挣扎了一下,轻声叫道:”爹。”尚楠忙松手,她转过身,双腿一软,跪倒在父亲面前,断断续续抽泣道:”爹……不要打哥哥!……是樱儿不乖!”

      齐仲洋双颊泪珠滚滚而落,一手紧拥着幼女,连声道:”不打了,不打了。是爹不好……”抽出另一只手来,抚摸着长子的脸,”楠儿,疼得厉害吧?”他向前挪动身体,把摇头垂泪的长子也拥入怀中。

      忽然,他觉得眼前渐暗,一个人影也慢慢跪下,一抬眼,对上的竟是妻子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原来,尚樱房中的侍女发现少主不见了,只好禀报了容慧,她也找到书房来了。

      窗外一轮满月,想是看惯了人间的团圆景象,对这一幕提不起兴致,缓缓移进薄纱般的云翳中去了。

      尚樱的追述,到此渐渐沉寂。兆和从后环抱着她,低首拭去她脸上的泪珠,柔声问:”后来呢?”

      “不久,爹给了姨娘一笔钱,让她带弟弟回乡。一别就没有音讯了。然后,在家里教我们兄妹练武的师叔,也要回终南山接任掌门了,爹叫哥哥跟师叔一起上山去。家里,就静下来了。”尚樱幽幽地说。每个人她都说到了,只是没有说母亲后来怎样;其实,姨娘走后,母亲也一直不见得特别快乐。

      不知为何,尚樱不想把这些告诉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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