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庄

　　三月中旬天，东风已来，柳絮飘摇。

　　我卧在塌上，支着脑袋，歪头看向窗外，伸手捉了几团夹在窗棱木缝间的飞絮，搓了搓，只感指间一片绒腻。
　　随手将蓬开的絮团揉搓成更实凑的小球球，屈了屈指，食指拇指指尖相对，环成空圈，怼着小球，猛然发力，咻的一下将其弹出窗子。
　　盯着那破空而去的小白点，我不禁微挑了眉，啧了啧声——真真奇怪，前阵子的天还在落雨飘雪，可恍如只过了一夜，第二日便成了着漫天飞毛。想也不好，这没什么实感的东西可堪比暗器，甚是磨人，一不小心就能顺着人气儿嗖的一下钻到鼻孔子里，真真恼人极了……既然如此，近日便不出去了……至于现在，先赖在塌上再歇息一会子罢。
　　哈切……我捂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躺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朝天蹬了蹬腿，长高高。

　　“诶，素霓啊，你在家啊？”春困欲睡之际，一道远声，尾音稍挑，洋溢鲜活，刺破了半造梦境，直直入耳。

　　人未至，声先达。

　　我掏了掏耳朵，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悄悄翻了个白眼，小十叔这种故作意外的姿态话语，着实令人无奈。
　　只是不知这几日不见他影，今日来寻我却又是为何。

　　早前我便算到小十叔会来找我——就在刚刚我顺意揉搓并弹走小白絮团子之时。
　　族中所记《梅花易数》早言，万物万事皆相连，一念一动是为占。具体说来，絮为安，弹至远，我为易，便结“易安远”，正乃小十叔之名讳；而东风吹拂絮向西南，我在西南，便至西南，由此可推小十叔自东而来，寻我遇我于西南。天可怜见，我暂住阳城西郊族附院落中西南一角，至现时还未踏出一步，更何况，漫天柳絮因风起，不似繁繁，达我所栖，无不意味着：安寻易，易遇易，简直容易。

　　“呦，大忙人，怎着今个儿闲在屋里，不去找你那些哥哥们了？”隔着院前的矮花垂墙，远远的便能瞧见小十叔露出一个脑袋，边移动边转向我所在的位置，张了张嘴巴，轻音混着内力，像道惊雷在我耳旁炸响。
　　“怎着？羡慕啊？”我拍了拍耳朵，没动口，只传音入密。“事差不多办完了，还巴巴凑上去干甚，贫白教人嫌弃，没见过男人似的。”意有所指后，话锋一转，“几天不见你人，去找你那些红粉知己了？”
　　“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埋汰的我都习惯了。不过，我这可是干正事儿去了，正事。”

　　“哦？”看着小十叔快步拐过垂廊，推开屋门，站到塌边，我故意瞪大眼，掩嘴诧异道，顺道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圈面前人。

　　小十叔今日头上戴着束发嵌东珠黄玉冠，齐发际处勒着半寸宽金缎冠带，着了件赤底银绣云纹丝绵袍，束着玄丝攒花结长穗宫绦，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右手倒拎着把红叶白鸽泥金笺长折扇，左手却握着两块小山核桃，不时的在指尖腾挪翻动。

　　“穿的跟花孔雀一样，怎么着，开屏吗？”我低头扫了眼自己穿着的旋袄长裤，微松了口气，复又抬眼直对上小十叔的眸，忽视小十叔刻意外放的气息，肆无顾忌的开了个小玩笑。
　　“似坐非坐，似躺非躺，了无坐相，毫无女儿家一点娇柔态，你说你有脸说我吗？”小十叔轻挑起一只眉，抬手合了扇，用那白竹扇骨梆梆敲了两下我朝天翘起的脚底。
　　“呵呵，文人素道'天飘白毛雪，柳絮因风起'，雪与絮，半斤八两罢了。”
　　“但雪会化掉，柳絮可不会。”
　　“反正最终都会消失。”
　　“哦？那你给我说说，杨花落尽在何时？”小十叔一屁股坐到塌边，侧身歪头，眨了眨眼睛。
　　“子规啼时？”下意识脱口而出后，我怔了一瞬，直起身子，盘腿坐好，“从未注意，好似也是一夜起，一夜散……”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从教惜坠。而晓来雨过，遗踪何在？”

　　“咦？”我狐疑的歪了歪脖，只觉小十叔故意在绕圈子，也就没了继续玩文字游戏的兴致，便叉开了话题，“你今日不仅穿的人模人样，说个话也不停折弯子。难不成是受了什么刺激？”
　　“嗯，确实是……我今日……等等，你先随我来，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此话音一落，我还没反应过来，便猛的被小十叔一把拽起来，险些栽下塌。
　　“慢着些，慢着些。”我挣脱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跪在塌上，伸脚勾出鞋子，一并胡乱塞了进去。“笑一笑十年少，刚才逗你玩儿呢，火气那么大，喷火吗？”待穿好鞋，站起身，又忍不住嘴欠嘟囔了几句，“以后哪家姑娘随了你，可不容易。”

　　“啪。”
　　“哎哟，你打我作甚！”
　　“小小年纪，成天情与爱的，这般厚脸皮，莫不是闲得慌？”

　　我揉了揉被敲打的脑袋，莫名心中有点怪异感，却不知其从何而来，便也不作深究，“春日一来，深闺思春，加之柳絮乱飘，扰的人心生燥郁，如此，便需琢磨些人间真情来缓缓神啊。”
　　“也没把你养在深闺啊，尽说些怪言怪语，你良心呢？”小十叔撇嘴不屑道。
　　“戏文里都这般写呢。”我努嘴示意小十叔看向塌边小几，那上面搁着前几日我在“繁市”散摊上随意买来的戏本。“才子佳人，痴男怨女，死生往破，金玉良缘，木石前盟，你好哪口？”
　　“你真是有够闲的。”
　　“那就是都不喜欢喽？无碍无碍，改日我再留意其他类型的。”

　　“服了你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帮我看几册账本。”小十叔将手中的东西撂在小几上，叹了口气，“绕了那么多圈子，至于这么拐着弯套我话吗？”
　　“啧，”我站起身，离开塌，往外屋走去，“适才你欲言又止，分明是怕直接说出来却被我拒绝。所以，便想先拉我出了门，悔之晚矣？”
　　一步三晃的走到外室中央的圆桌处，提壶倒了两杯清茶，取了外侧一杯，浅酌。

　　低眼时，视野内的另只茶杯被取走。
　　“莫不是出了什么乱子？”我垂眸看着水中倒影。
　　“没有。只是你也该接触这些了吧。与其伤春悲秋，不若回归现实？”
　　“我又不是没接触过账务，你只是纯粹想捉一只劳力吧……”我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尖，悄悄扫了眼小十叔眼底微淡的青影，觉得相比起忙里忙外团团转的工蚁似的小十叔，自己确实是稍稍清闲了一点点，一点点……“好吧，与你一道儿去就是了。”我转了转手中的空杯子，“你直接说我也不一定会拒绝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呵呵。”小十叔仰头一口饮尽茶水，又伸手捏了几块李花糕，口齿不清道，“那便多谢。”

　　未时，肃夙阁，午憩后。

　　阳城西郊的族附院落，占地四亩半，正门匾上大书“江宅”。
　　对外皆只知此处为和州江氏购置，却想不到其内藏的乾坤——
　　机关暗道、屋阁格局，暗合天道，浑然一体。
　　而共八院四阁，即：抚骨、元挚、亨剔、命贞、用神、余子、根秀、吟岁，共八院；肃夙、清和、安怀、容全，共四阁。

　　“肃夙阁”算是用途最正经的一阁，正处整个宅子中心，乃护阵阵眼。平时多是小十叔处理商务所用。而先前我来此处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去，也没抱任何正经目的。

　　跟在小十叔身后，踩着步子往前走。待避过暗中机关，拐过若干抄手游廊，迈过各种垂花门后，便来到一三层小竹楼处，匾书正楷大字“肃夙阁”。
　　族人对竹造阁楼格外偏爱。凿榫打眼、穿梁接拱、立柱连枋，全以榫卯连接，再在外涂一层明漆，居家必备。

　　再上到第三层后，只见一摞摞账本堆在地上，齐腰高，挨着墙，密密挤满了几乎半间房。

　　“你故意的？”我额头青筋跳了跳。“一笔记一项，就算生意再好，半年结时也用不了两个账本，一年结核算时也最多四本账，再说阳城中的铺子记在江氏名下的只有'承启斋'，而书画铺子中，虽说每一笔业务交易金额数目较大，却也不时常发生，可这里放着这许多账册，少说也是不下二十年的，你让我对到何时？更不要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铺子里的会计招惹你了，你想干什么啊这是……”
　　“诶，停停停。”小十叔打断我的絮叨，“铺里的会计都是悉心培养，也是积善堂里知根知底的，而且每月的结算核对我都有在看，不然，若是出什么岔子，拖到现在早都晚了。”小十叔清了清嗓子，“如今，是想让你多看看，混个眼熟。这里头道道深着呢，你以为你之前学的那点皮毛够啊？可别小瞧簿记，不然以后被糊弄了还以为万事皆在掌握……”

　　看着小十叔嘴皮子一张一合的说个不停，我心中模模糊糊猜到了他的意图还不止如此——
　　大概与夏毕国朝局有关。
　　而且小十叔不是早就在准备偷梁换柱吗。
　　而小十叔既然有确保真假互换后不被发现且不影响商道的办法，就证明他早已发现了某些漏洞。
　　仔细一想，恍然悟道——

　　无论是夏毕国抑或是达木国内的商铺，大都用“龙门账”记述交易事项，即：先在分散的纸页上逐笔记述，而后再将每张纸拼凑成一个大的整张，细细存放。等年结查账时，便找一间大密室，将整幅纸页摊开，逐条去看。慢慢的，随着记的账录愈多，纸页便愈大，时间一长，会计无意识间就会猛的发现，整个屋子里，账纸能铺满一地，“壮阔”的好似个阵仗——由此特称“龙门账”。

　　等掌柜的查账时，就会趴在地上，满身墨渍，蹭来蹭去。
　　小十叔曾戏称其为“王八账”——四体着地，跪来跪去，动作缓慢，那些掌柜抻个脖子探来探去，左移右动，肖似王八。

　　小十叔对于此种记账方式向来是不屑的，因其不仅核对审查时麻烦异常，而且明细不清，交易的记录也是相对混乱，管理更是艰难。最重要的是，我丝毫想象不出小十叔跪在地上，满脸墨渍的狼狈姿态。
　　因此，“龙门账”也只是听着好听罢了，不过是官方记账手段，传至民间通用而已，弊端多多。

　　相对而言，族中名下的铺子却暗中用的是“借贷记账法”：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此法是结合海外理论，由族人琢磨出来的。虽也需继续改进，但较“龙门账”却是更有利处……

　　我忽略唠叨个不停的小十叔，走到墙根，拿起一本账册，翻了翻，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唉，这要看几天才能看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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