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白山

　　21

　　第二天一早众人早早出发回都安。新月听得景额说出走当天那拉讷讷的样子，心里很焦急。后悔自己的任性，惦记着那拉讷讷，不知道乌兰和讷讷现在得有多焦心。更恨不得赶快回去给她们报平安。

　　景额其实是留了小心思的。一夜的思考，让他冷静了不少。昨夜因为气急，只考虑到让拓跋臻赶紧说清楚，不要再纠缠。却忽略了新月的心性。若是在这里说清楚，难保新月不再次出走进山。景额吸取了教训。想着先平安回到都安再说。其实他多虑了。拓跋臻也考虑到了。准备无论如何先回都安。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在暮色之前回到了都安。刚到马场，众人纷纷下马，刚准备牵马匹回马厩洗印，就看见那拉氏急火火，气冲冲的拿着鞭子快步走过来。原来早有人看到他们一行人疾驰而回，飞跑去通知了那拉氏。那拉氏正和乌兰在屋子里愁眉不展，焦虑不堪。三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显然是新月进了山，迷了路，众人遍寻不着。不然无论如何不会三天没有消息，不会连一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乌兰正在分析劝解的时候，飞跑进来的人说新月回来了，看到新月和一行人就快到马场了。乌兰赶忙说了感谢神明的话。那拉氏也出一口气。但随即又怒不可遏，拿起长鞭快步走了出去。

　　那拉氏生下第四个孩子时，孩子的阿玛在部族间的战争中死于非命。那拉氏还来不及为丈夫悲痛，刚出生的婴儿便得了脐带风。先是哭闹不安，后是高热惊厥。出生不到七日就夭折了。正赶上新月的讷讷难产而亡。索尔托便将新月交给了她。正好给失去了孩子的讷讷找到了安慰，也给失去了讷讷的孩子找到了依靠。那拉氏不是一般的强韧。她甚至没有允许自己悲痛。看到新月的一刻，她就把自己完全寄托给了这个一头深棕色胎毛，白里透红的小丫头。生活还要继续，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自己还活着，日子就必须有意义。新月自然而然就是那拉氏这十几年的意义。

　　她是她的讷讷，从任何角度来讲，她都是她不可替代的亲讷讷。

　　那拉氏对新月的管教是粗犷的。满人认为孩子要经历摔打才能长得结实健康。加之女人们平时实在有太多的活。孩子们从会走路便基本被放养。新月也不例外，和其他的小伙伴一起调皮捣蛋。在她三岁时的春天里，村落里陆陆续续有孩子发了水痘，等那拉氏注意到的时候，隔离已然来不及了。新月高烧病倒，一日之内红疹遍身，病情十分凶猛。那拉氏急得火上房，日夜守护，寸步不离。她祈求萨满神明保住新月的命。为此违背了组训，悄悄血祭了大神。谁知血祭的第二天新月的病情竟然大有好转。那拉氏欣喜若狂，跑去找到萨满巫师，请她做法，再次血祭，只求新月能度过难关。为了不让新月抓破水痘留下疤痕。那拉氏几乎日夜不眠。新月只在眉心抓破一处，留下了浅浅的疤痕。直到新月长大，那拉氏每每看到，还都要自责的念叨几句。等到新月又能蹦跳的时候，那拉氏才发觉村落里的孩子活下来的不足四成。大多数孩子是水痘并发天花。哪一样都是过不去的鬼门关。那拉氏自己四个早夭的孩子里，便有两个死于这样的并发症。她庆幸自己及时血祭了萨满神明，才得以保全新月的性命。

　　对于新月的脾气性格，那拉氏也是深知的。就拿骑马来说吧。索尔托是严禁新月私自跨骑烈马的。其实索尔托的禁令合乎情理，新月那时不过才8,9 岁而已。对于驯服烈马，年龄实在太小，太危险。可是新月看到景额骑烈马，就一定也要骑。景额拗不过，偷偷带她骑了几次。看她还是不罢休，只好告知了那拉氏。那拉氏看到拦不住，索性亲自上阵，指点新月，力求这小丫头尽快掌握要领以免受伤。为此没少受索尔托的训斥。

　　那拉氏冲到马场的时候，一半是气新月的任性和不管不顾，一半也是气自己娇惯纵容。看到新月便一鞭子抽了上去。

　　景额和拓跋臻都注意到了那拉氏的长鞭。满人女子的长鞭，鞭杆大多是用牛骨制成。熬煮后除去油脂的牛骨头经过打磨、掏孔、抛光等繁杂的工序后缠绕上牛皮芯儿的鞭身。牛皮芯儿是生牛皮，沾湿以后卷好，等到干透，坚硬如铁。外面再包裹柔软的，经过酸□□加食盐鞣制的熟牛皮。使长鞭既坚硬又柔软。其力道之大，如果是男人发起狠来能抽倒一匹战马。两个人看到那拉氏盛怒之下一鞭子抽下来，下意识的都上前挡住了新月。只听得耳边风声一响，长鞭狠狠的先后落在了两个人的腰部，鞭梢借着力道一拐，向刀子一样划开了他们挡在背后的新月的手背。三个人几乎同时惨叫了一声。景额和拓跋臻都很庆幸自己帮新月挡住了这一鞭子。这样的力道，若是打在新月身上，她少说也得躺个三两天。看到新月的手背划开一条大口子，拓跋臻有心上前仔细查看，却最终没有。眼看着景额拿起新月的手，用帕子暂且压住伤口。

　　乌兰看到景额帮新月挡了一鞭子，心疼不已，生怕那拉氏再抽打一次，急忙上前夺那拉氏的长鞭。那拉氏在鞭子挥出去的一刻就知道自己的力道大了。看到景额和拓跋臻同时上前拦挡，心里更不是滋味。如今看到新月鲜血淋漓的手背，早已经后悔不已。幸好乌兰上来夺鞭，她自然顺势就把鞭子给了乌兰。拽住新月就往回拖。乌兰和景额也连忙跟上去。

　　剩下的人看到刚才的情景都噤若寒蝉。各自默默地走开了。唯有拓跋臻还站在原地。刚才的一鞭子正好扫到了他受伤的腰背，此刻正火辣辣的疼，大概是哪一处的伤口被抽裂开了。但是他根本没有留意自己的疼痛。看到新月流血的手，他心痛不已，那是前日他亲吻过的手，是他昨日紧握过的手，但是现在却不敢上前查看伤情。看到景额为新月止血，拓跋臻心里更是打翻了五味瓶。

　　新月着实被打疼了。一路被那拉氏揪回屋子，一路掉眼泪。那拉氏恨叨叨一路念叨新月的鲁莽，竟敢哄骗自己，竟敢不管不顾，实在应该挨打，一鞭子算是少了，等一会儿回到屋子里，还要再着实补上三五下。乌兰紧跟着那拉氏后面劝解说既然回来了，新月妹妹一定也吃了不少苦，还是让她先休息，教训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几个人回到屋子里。那拉氏把新月按在炕沿上，态度冷冷的查看她的手。只见她细嫩的右手背上一道深裂口，滴滴答答的淌血。再看看新月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眼睛里都是认错和祈求。那拉氏心头一酸，不由得也掉下泪。

　　乌兰看到这个情景，早已经推着景额离开，回到自己的院落。她急着要查看景额的伤情。景额顺从的脱下长袍，小褂，让乌兰看清楚。果然一道乌紫，已然肿起来老高。乌兰看着心疼不已，赶忙取来了止疼的獾油，一边轻轻吹着，一边小心上药。责怪的说“那拉讷讷怎么下手这么重。”

　　景额爱怜的看着乌兰，宽慰的说“没事儿的，打的不重，过两天就好了”

　　乌兰上好药，一边帮景额重新穿好衣服，一边问“怎么找了这么多天才回来？我和那拉讷讷都急得不行。好歹先派个人回来报个平安也好啊”

　　景额叹了一口气。讲述了他们十几个人是如何遇雨，如何遍寻不见，如何听到哨箭找到了拓跋臻和新月。

　　乌兰听着也跟着焦心，不解的问“新月到底为什么一个人跑进山？那天我和那拉讷讷找你，拓跋臻怎么先疯了似的追出去？”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难道，新月的出走就是因为他？”

　　景额点头，回答道“是拓跋臻在山里救了新月。而且，他们怕是私定终身了”

　　乌兰大吃一惊，思忖了一会儿，问道“你姑母那关拓跋臻怎么过？”

　　景额苦笑着，拍拍乌兰的手，拽她坐在身旁，说“不用过姑母的一关了”说完看看乌兰不解的神情，无奈的说“拓跋臻不娶新月”

　　乌兰错愕异常，问“为什么”

　　“我的猜测是对的。拓跋臻是拓跋姓氏在被屠杀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他要报仇。他不能娶新月。

　　就是他要娶，我也不会同意的”景额皱着眉头说 “乌兰，这两天，拓跋臻就会和新月讲明白。
　　你要多留意新月，千万不要让她再不管不顾了”

　　乌兰点点头。良久又说“想必拓跋臻也伤的不轻，我去给他送点药，一会儿就回来”

　　景额欲言又止，长出一口气，后点点头，让乌兰早去早回。

　　乌兰到的时候，拓跋臻正坐在炕头上发呆。他不知道明天看到新月要怎么解释，怎么拒绝。到底怎么说新月才不会负气出走，不会伤心流泪。乌兰的到来是他没有料到的。他和乌兰并不熟识，知道她是景额新娶的正妻，仅仅是点头之交而已。

　　乌兰先给拓跋臻行了礼，拓跋臻局促的站起身，不知如何是好。按道理，乌兰是蒙古皇族的姓氏，又是景额的正妻，如果说行礼也该是拓跋臻。他慌忙还了礼。乌兰看到他慌忙的样子笑了，说“不忙，是景额让我来给你送药的。”说完把獾油放在了炕上。顺势坐下，也示意拓跋臻坐下说话。

　　拓跋臻这才想到自己腰背的疼痛。赶忙道谢。

　　乌兰爽朗的笑着说“不谢，不谢。多亏你也挡了那一鞭子。不然景额可就更惨了。”

　　拓跋臻问“景额怎么样，有没有伤的严重？”

　　乌兰哈哈大笑，问“你是真的关心景额吗？还是其实想问另一个人的手？”

　　拓跋臻看到乌兰银盘一样丰满的脸颊显得红润健康，眼里充满真诚和关心，不禁对她产生信任。

　　拓跋臻呼出一口气，说“乌兰琪琪格，新月的手怎么样了？那拉讷讷有没有再责罚她？”说完才意识到，刚才的呆坐中，脑子里想的不过就是这个。

　　乌兰仔细研究着拓跋臻的神情，没有放过一个小细节。从他在询问前簇起的眉头，到问完后期待的眼神。乌兰心里明白了大半。

　　“新月的手是伤的有点重，至于责罚就不会了。那拉讷讷舍不得，恐怕现在正心疼的哭呢”说完，乌兰又看看拓跋臻，果如所料，这个少年立刻释怀了一半，她又接着说“放心，手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是皮外伤，最多是留个小疤痕而已，那拉讷讷会照顾好的。”

　　拓跋臻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乌兰才好。她不经意的几句话就解脱了自己的忧心。他站起身来，郑重的道了谢。

　　乌兰笑笑，示意拓跋臻坐下。自己也换了一个随意的姿势，说“新月有哪一点不好么？”

　　拓跋臻知道景额一定和乌兰说明了情况。不想再隐瞒，答道“没有，新月很好。”

　　乌兰看出了拓跋臻的信任，她稍稍前倾身体，显得很正式的说“如果是很好，就不要轻易错过。”

　　拓跋臻听了这话，心里一震，几天来的矛盾心里加上不舍和自责一股脑的涌上来，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同于景额，乌兰以来自女性的温柔，点破了拓跋臻的症结。“不要错过”。正好说中了自己的不舍。他求救一样的看着乌兰，问“乌兰琪琪格，我该怎么办？”

　　“很简单，娶新月”乌兰坚定的说。

　　“可是，氏族的仇还没报”拓跋臻解释着

　　乌兰没等拓跋臻的话音落下，接着问“仇要怎么报？”

　　拓跋臻答道“杀光坨坨人！”

　　“怎么样叫杀光！”乌兰没有给拓跋臻喘息的机会

　　拓跋臻脱口而出“一个不留！”

　　乌兰紧盯着拓跋臻的眼睛问“你能做到吗？”

　　拓跋臻此时已经红了眼睛，这样的质问让他焦躁不已。能不能做到，从来就不是问题。复仇是他生活的全部，质问做不做得到，就如同质问他需不需要呼吸一样。是在质问他的核心价值，是在怀疑他的生活动力。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控，尽力压住声音回答道“能！不能也得能！”

　　乌兰看出了拓跋臻的失控，这正是她想看到的。她紧接着说“好，就算你一个不留的杀光了坨坨人，然后呢？然后你要如何？！”

　　拓跋臻被她说得愣住了。叔父没有告诉过他大仇得报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他自己也从未想过。

　　乌兰幽幽的说“恐怕你自己也没有想过吧。知道为什么没有想过吗？”

　　拓跋臻在谈话中已经完全被动了。傻傻的摇头，不明白乌兰下一步要说什么。

　　乌兰看到他摇头，稍稍点头，继续说“因为你自己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会有杀光坨坨人的一天，所以你不可能规划杀光坨坨人以后的生活。”

　　这句话对于拓跋臻如同晴天霹雳。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脆弱的内心。他无言以对。愣愣的看着乌兰。

　　乌兰坐直了身子，语重心长的说“为什么要去做一件不可能做成的事。先不讨论这事儿的意义。明知道做不成，为什么还要不顾性命的干呢？”

　　拓跋臻想说，因为从有记忆起，便是这样了。他开口说“不复仇了，我还能做什么？”

　　乌兰正在等这句话，她快速的说“娶新月，留在都安，好好过日子”

　　拓跋臻有点混乱。乌兰的提议正是新月的意愿。在山洞的温泉旁，新月说的“都安，在一起，家”。不正是这个意思吗。拓跋臻觉得肢体被两股势力拉扯着。一边是死去的阿玛，讷讷，叔父和被屠杀的氏族亲人。一边是新月，乌兰和景额。一边是为死去的人报仇雪恨，一边是和活着的人休养生息。一边是血缘亲情，氏族荣誉，一边是儿女私情，红绡香帐。一边是责任，一边享乐。

　　他站起身来，对乌兰说“乌兰琪琪格，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必须要报仇。即使我现在娶了新月，安生的留在了都安。我也不可能过得安心。我必须要首先尽到我的责任，才能谈将来，才有资格安定下来。”

　　乌兰也站起来，同情的看着拓跋臻。说“好，我能理解”。转身告辞走了。

　　拓跋臻颓然的倒在炕上。他希望腰背上的疼痛再强烈一些，最好能盖过心上的疼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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