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

　　卓悦是个性格孤僻的女人，在同事的排挤和冷落下不得不选择离群索居。家境虽然优越，但她并未因此而占到丝毫便宜，反而成为了沉重的思想负担。她是公务员没错，但公务员这个特殊群体也分为三六九等，卓悦属于最末一等，典型的杂事王、跑腿专业户。
　　众所周知，杂事大多繁冗，且费力不讨好。
　　卓悦多次向男友倾吐胸中的烦闷，舒俊非但不以为然，还打了个形象的比方。他问女友知不知道面粉怎样才能变成油条，卖出好价格？需要熬，在油锅里熬。
　　他的比喻虽然通俗但还算客观，卓悦在无力辩驳的情况下就决定听从男友的建议。她熬着熬着就发现同事们越来越过分，竟将他们份内的工作也交给自己处理。
　　有一次，卓悦实在是忍无可忍，当着领导的面就和同事争吵起来。她让领导评评理，说这件工作是否该由她来完成。领导是圆滑的中年女人，她避重就轻地谈起了团队精神，说了半天只见唾沫横飞，最后一句话竟让卓悦哑口无言。她说你刚到不久还不了解情况，我建议你通过努力工作让自己尽快进入角色。与她争吵的同事当时就抱起了双手，看见对方不可一世的样子卓悦委屈的哭了。
　　卓悦第一时间想起了母亲，她觉得母亲在这件事上一定能为自己出谋划策。她在家里的饭桌上坐等到深夜，卓母终于一身酒气地回到家。卓母打开电灯就看见了女儿，以为她正偷偷摸摸和情人通电话，卓悦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她劈头盖脸地一通数落，她还说你一天和那穷小子没完没了的联系还不如搬出去同居算了。卓悦哭着回到了自己房间，卓母还特意追到门口敲了半天门，一边敲一边说，你要他还是要妈，自己选，选了一个就不能选另外一个。卓悦见母亲醉了，也知道对方是因为这个家才会如此酩酊大醉，她不敢顶撞母亲，就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头，哭了好一阵子终于沉沉睡去。
　　自从留学生回国以后，就经常和卓悦通电话。刚开始，卓悦担心男友吃醋，故意回避对方。留学生是个知趣的家伙，话题从来只涉及友谊，时间一长，这种问候就成了常态，有时候，一通电话就能说上半个小时。
　　在深入交流的过程中，卓悦发现了对方更多的优点。有一回，留学生谨慎地提出吃饭的请求，卓悦想，或许对方能给她一些工作方面的建议，就爽快的答应了。
　　卓悦的工作单位在青山市的新城区，办公大楼是新建的。大楼前有一座广场，为了满足职工停放汽车的需要，就用黄色油漆整齐地规划出许多车位。
　　一辆银灰色的捷豹轿车违规停车，堵在了卓悦单位的大门口。广场中央那根笔直旗杆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倒映在捷豹轿车干净透亮的漆水中，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留学生便是这辆汽车的主人。
　　按理说，这种高素质人才应该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了解国人，了解他们的虚荣心和崇洋媚外的劣根性。他潇洒地倚靠在车门上，见到了卓悦，并不急于离开。他故意找些话题，在车旁寒暄着，他不但小声地说话，还适当使用些肢体语言。在阳光的照射下，他不高的身躯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他利用光与影的效果，虚实结合，刻画出一幅郎财女貌、香车宝马的动人画面，因此吸引来更多的关注。
　　卓悦的同事们看见这一幕，就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留学生一心二用，认真分析他们的目光，当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就绅士地为卓悦拉开车门，然后绝尘而去。
　　他们在一家品位高雅、装修奢华的餐厅里用餐。两位年轻人都沉默不语，等待着对方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卓悦不时会抬起头，偷偷望一眼对面的男人，见到儿时的伙伴如今蜕变为温文儒雅的青年，就不胜感慨。
　　留学生吃的很认真，也很安静，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根蔬菜送入口中，又拿起一张纸巾轻轻擦拭嘴巴。他在国外的几年，不但收获了学业，也培养了良好的礼仪。
　　他吃好以后，就把餐具摆放整齐，手肘支撑餐桌并抱拳置于胸前，然后静静地看着对方。
　　卓悦感到了对面投来的目光，就假意看看餐厅中央那只抽象的雕塑。
　　留学生耐心等到卓悦放下了筷子，就说她拿筷子的动作很像一位朋友。留学生口中的朋友并没有性别，可遭遇竟和卓悦如出一辙。
　　他就顺便谈起了那位朋友对工作的看法，朋友说，假如小事做不好，大事一定也做不好；但是小事做的再好，大事也未必能做的了。
　　见卓悦点头表示赞同，他又说，据说整天被琐事和杂事纠缠的人，很难让领导发现其价值。俗话说，吹尽黄沙始见金，前提是需要风。
　　什么是风？人和事都能做风。当你有被利用的价值，风就来了；当你做出了成绩，风也来了，风其实无所不在，却又无影无踪。
　　他顿了顿，继续说，朋友告诉我，人和人之间有一层天然膈膜，它不透明且具有韧性。在看不清楚局面的情况下，总有一方会把自身优势当做诱饵抛出，只有让别人尝到甜头，膈膜才会自动消除。资源是需要整合的，让别人利用你吧。人与人交往的前提是互惠互利，感情的深厚也取决于相互利用的程度。
　　话说的如此直白，卓悦听懂了，更猜到了那位朋友是谁。
　　为了帮助和提醒自己，对方算是煞费苦心，这一点让卓悦感动。当四目相对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舒俊的样子。她情不自禁地将两人进行比较，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面对舒俊的完败，她焦急地替他寻找哪怕是一点优势，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随后，卓悦的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当她察觉出心中的异样时，就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玻璃杯上。待到心情稍微平复，就开始喃喃自语，似乎，我该告诉她们，做我的朋友比做我的敌人更好。
　　此后，他们的联系更加频繁，也就顺理成章重拾起往日的友谊。眼看儿时的玩伴变成了如今的知己，留学生暂时取代了忙于琐事的舒俊，隔三差五出现在卓悦的办公室楼下。所有的同事都羡慕卓悦，主动关心她和豪车男的感情动向。
　　舒俊对此却一无所知，依旧每天驾驶破旧面包车四处送货，和卓悦见面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
　　这天，舒俊提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已经太久没接女友下班了，对此，他心怀愧疚。为了弥补过失，还特意买了一支鲜红的玫瑰。
　　舒俊把车停在广场的车位上，锁上门，理了理衣服，脑海里就出现了与卓悦见面时紧紧相拥的画面。
　　为了给女友一个惊喜，他躲在花坛的背后。这时，已经有人陆陆续续从大门里走出，舒俊踮起脚尖，目光掠过冬青树的枝头，寻找着爱人的影子。冬青树枝叶茂盛，可颜色单调，他还特意把花插入丛中，并欣赏着被万叶簇拥的美。
　　一辆银灰色捷豹轿车从他身旁缓缓驶过，车头奔跑的豹子与修长的车身相得益彰，舒俊不禁感叹道，这车真他妈带劲。
　　捷豹车稳稳停在了卓悦的单位门口，从舒俊的角度看去，几乎把单位大门挡了大半。阳光照在车窗玻璃上又反射到舒俊的眼中，他不禁眯起眼睛并皱起了眉头。
　　卓悦面带微笑地走了出来，舒俊赶紧迎了上去。他不懂她为何而笑，正想究其原因，她又挥起手来。舒俊顺着她的目光就看见捷豹的车门徐徐打开，留学生的脑袋慢慢浮出了车顶。
　　看见这一幕，舒俊前进的脚步戛然而止。随着近来卓悦冷落自己的谜团渐渐揭开，舒俊手中的玫瑰花就开始剧烈地颤抖。他已经离他们很近了，能够清楚地听见两人的交谈和快乐的笑声。
　　这些声音在空气中传播变形，钻进舒俊耳朵时，变成了一句重复的话，卓悦背叛了你。
　　舒俊的愤怒无法遏制，激动之下，就把手中的玫瑰扔向了汽车。由于情绪过于激动，玫瑰花也不听使唤，方向出现了巨大的偏差，不偏不倚正好击中旗杆。鲜红的玫瑰花静静地躺在花岗石上，花瓣随微风轻摆，就像一种无言的挑衅。舒俊疾走两步，一脚就踩在上头。他以为经过蹂躏，玫瑰花就会凋谢。可当他抬起脚后，干瘪的花朵又挣扎着努力恢复原样。
　　舒俊被彻底激怒，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刺到捷豹车前，并张开双臂，挡住了它。
　　看到男友的突然出现，车内的卓悦感到一阵慌乱。镇定之后，想要下车去呵斥对方，还未打开车门，就被留学生劝阻了，他说，不要急，注意影响。
　　舒俊看见他们在车里窃窃私语，女友的顺从更是让两人的奸情昭然若揭。实在是忍无可忍，舒俊抡起拳头就要砸向车头。毕竟，目光比动作要快，而思想又比目光更快，面对车头高高跃起的猎豹标识，舒俊明白，这是一辆自己赔不起的车。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让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了主意，但是拳头已出，总不能无功而返。于是，素有良好应变能力的他硬生生地从拳头里伸出一根手指头，并威胁车上那对狗男女，说，有种下车。
　　威胁很快就有了回应，留学生应声而出了。他一脸平静，不卑不亢，这种本不该出现在奸夫脸上的表情，有效遏制了舒俊想要再次使用暴力的冲动。留学生向他走来，目光坦然而镇定，他说，你误会了。
　　舒俊赶紧向前一步，挺胸抬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个头矮小的男人。他虽然一言不发，但是眼中的怒火足已点燃周围的一切。在长久地对峙下，一种耐人寻味的气氛终于被舒俊成功地营造出来。留学生很快就意识到这点，叹口气又摇摇头，仿佛对这种如同儿戏的做法感到既失望又无可奈何。
　　不明真相的群众渐渐围拢，大部分是卓悦单位的同事，其中有不少人认识留学生。
　　他们见捷豹主人受人欺负，纷纷决定抓住这次难得的攀权附贵的机会，很快，留学生的亲友团就悄无声息地组成了。
　　亲友团的女性成员中不乏伶牙俐齿之人，她们根本就不准备厘清事实的真相，上来就对舒俊指手画脚。她们擅长歪曲事实，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就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舒俊身上。不但如此，她们通过观察对方的衣着打扮，轻易就得出如下结论：此人没有素质。
　　各种责骂的声音不绝于耳，舒俊终于忍无可忍，他咬紧牙关，霸道地回应，你们知道个屁，卓。。。。。。话未说完，手臂就被留学生一把抓住。舒俊愤怒地甩开了对方的手，又看见留学生朝他挤了挤眼睛，自然话就说不下了。
　　为了卓悦，舒俊无端承受着各种指责。他昂着的脑袋渐渐耷拉下去，背似乎也没有刚才那般直了，他看了一眼独坐车内的卓悦，一脸鄙夷。
　　此刻，车内的卓悦也是心急如焚，她屡次想要下车，对同事们解释一切。不知道为何，手触碰到车门的瞬间，所有的勇气都消失殆尽。随着人群越聚越多，她的情绪反而趋于平静。原本还有些自责的她，开始责怪男友，倘若不是舒俊冲动、任性，怎么会造成如今的局面。指责别人往往比自责容易，也更加理直气壮，现在，卓悦不再认为自己有任何责任了。
　　留学生不愿意让情况继续恶化，开始致谢亲友团，他竭力澄清，这一切不过是场误会。他的彬彬有礼和舒俊的歇斯底里形成了鲜明对比。散场时，大家直抒胸臆，劝他不要和人渣一般见识，以免失了身份。
　　当舒俊的拳头再次握起，众人更是看穿了他人渣的真实面目，大家摇头叹息，对他那不可救药的行为表示惋惜。
　　卓悦始终没下车，这对舒俊来说是个奇耻大辱。想到自己的爱如此卑微，就忍不住想要扇她一个耳光。他第一次觉得卓悦虚伪，爱还是不爱，这个难题自然就摆在了面前。
　　是时候做出选择了，舒俊告诉自己。财富和尊严相比哪个重要？他努力挖掘内心深处的想法。是的，尊严更重要，如果选择尊严就不能爱她。可是一想到不爱，他的脑袋就嗡嗡作响，世界仿佛崩塌一般。舒俊把脸埋进了手掌，一种由绝望引发的心痛就扑面而来。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如此深爱着卓悦。
　　舒俊狼狈地逃跑了。
　　舒俊初尝失恋的滋味，由于无人倾述只有默默地舔舐伤口。每当回忆起广场那一幕，他就恨，浓浓的恨意伴随着一阵剧痛，那种痛十分尖锐，好像边缘长满了锋利的刺。
　　不知为何，他总会想起小董，想起她那双悲痛而绝望的眼睛。他突然醒悟，爱情的角逐里从来没有真正的赢家，所谓的胜利不过是暂时的。事后，卓悦主动向他说明了情况，但舒俊仍然心存芥蒂，两人的隔阂就此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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