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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勿告”
第二十回 “勿告”
刹那间,一阵疾风陡起,居然震得四周山间的树木激起了一阵微微的林涛。
常笑尘蓦的睁开双眼,纵身跃起,左臂护胸,右掌直拍将出去。
他早已揣测了杜铣出手攻向凌云涛的方位,本拟自己这一击恰好能中。不料他刚刚跃到半路,却见杜铣凌空将身一转,一掌朝山溪左侧的林子里拍去。
当下他心头禁不住一凛,却来不及多想,双足在山石上一点,右掌直朝杜铣的后心拍去。
便在适才打算向凌云涛出手之时,杜铣忽然发觉左侧的林中有人窥伺,当下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在攻向凌云涛的半途陡然转身,攻向林中之人。不料自己的掌力还未击出,却蓦的感觉身后有一股力道袭来。这力道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然当真给拍实了,自己也难免受伤。虽然自己说出的话被旁人听到着实不妙,可如若自己受伤,再想击败凌云涛,就委实不易了。当下他心念一转,立刻回身,双掌一前一后,连环拍了出去。
啪——
一声脆响穿破了那微微的林涛,常笑尘只感觉胸前一阵剧痛,身躯已被击上了半空。眼见着落下之后,杜铣的第二掌又将朝自己拍出。
杜铣本以为从他身后施袭之人是凌云涛,然而当他返身出击之时,发现此人居然是常笑尘,当下不由得微微一惊。但是此刻他已无暇多想,力聚右掌,只待常笑尘落下之时,再行出手。
然而刹那间,一股力道却蓦的从自己的左侧袭将来,这自是凌云涛在向他出手。他双眉微微一锁,左肘横撞出去。凌云涛变掌为抓,拿向他的“曲池”穴。霎时间,二人一连拆了七招。
此时常笑尘已然堪堪落下,杜铣右掌自是不能闲着,仍旧朝他拍了出去。
亏得他在同凌云涛拆招,这一掌力道减弱了不少,然而尽管如此,常笑尘双掌依旧没能封住,自己的身躯被击得朝后直飞出去。
此处离庐山顶已然不远,若是任由自己的身躯这样摔将下去,恐怕决无生理。情急之中,他凌空一个鹞子翻身,卸掉了一大半力道,当身躯飞速下落之时,他腾出双臂,朝眼前一大块山石攀去。
顷刻之间,他只感觉双臂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自己的前胸也重重的撞在了这块山石上。霎时间,他眼前一黑,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然而他残存的意识依然在不断的提醒着他,决计不能松手!决计不能松手!
“你不准有事!”
“听到没有?不准有事!”
“还是那句话,你不准有事!”
“我等你回来!”
他眼前虽然一片漆黑,可耳畔却依旧响着临别前凌羽然的叮咛。
他咬紧牙关,双手死死的攀着那块山石,双足也在下意识的移动,想寻找一块可供踏脚的地方。
“笑尘!笑尘!”耳畔一个仿佛很熟悉却又久违了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凌羽然的叮咛。
“笑尘!抓住了!快!用力!我把你拉上来!”这声音虽然久违,却毕竟是在帮自己的忙,所以,虽然是很不知趣的打断了自己爱人的叮咛,他还是依着那声音说的,用力!再用力!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拉上那块山石的,只感觉有人把自己扶着坐起,接着便感到一股柔和的力道送入了自己体内,暖融融的煞是舒坦。过不多时,他便看到了亮光。
一个确如那声音一般熟悉而又久违了的面庞映入了他的眼帘。
“大师兄!”
眼前的面庞,正是常笑尘久违了的大师兄仇百诚。
他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惊喜,赶忙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却终究感觉双腿酥软无力,胸口依然隐隐发疼。
“笑尘,别动!坐着歇会儿!”仇百诚忙按住常笑尘,眼光却禁不住移向了前方。
常笑尘也循着仇百诚的眼光,朝前方望过去。
前方十余丈远处,凌云涛和杜铣二人隔溪而立,仿佛两尊青铜铸就的雕像一般,一动也不动。
林涛依旧微微激荡,奔流而下的山溪也在惴惴的喃喃自语。
二人虽然静默无声,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将会在何时忽然再行出手。
“大师兄,他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常笑尘轻声问仇百诚道。
“听到了。”仇百诚面色阴沉得如同雷雨前的乌云一般。
若非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二师父居然便是那桩桩件件事情的元凶。自己的三师父伍峰既已被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师弟常笑尘再死在杜铣的手下。
因此,乘着凌云涛与杜铣交手的当口,他从左侧的林中绕开战阵,攀将下去,将常笑尘救了上来。
“大师兄,你赶快从林子里绕上山去,通知其他的师父们过来!”常笑尘双眉紧锁,神色凝重的对仇百诚说道。
“笑尘,”仇百诚面有难色的说道,“你知道的,师父们常常不在一个地方。眼下,大师父在三叠泉,四师父在五老峰,五师父还不在庐山呢!我要走了,你怎么办?”
“别管我了!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大家!这个比什么都重要!”常笑尘推了一把仇百诚,“眼下,只有你说的话,大家才会相信!我和我岳丈说的,他们都不可能相信的!”
“笑尘……”
“快去!你要不去,万一我岳丈败了,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你自己小心!”仇百诚咬了咬牙关,转身一头扎入了旁边的树丛中。
又一阵疾风扬起,激得四下里的山林瑟瑟发抖,溪水仿佛也给吓得不敢作声,而一块山石却愤怒的爆裂了开来,三二片碎块兀自飞溅到了常笑尘的面颊上,批得他火辣辣的疼。
一切都回复平静之后,二人又宛如两尊青铜铸就的雕像一般,隔溪而立,一动不动。
山林渐渐止住了颤抖,溪水也惴惴的喃喃自语起来。
常笑尘微微朝侧边移动了几寸,左手按住了一块五七寸大小的石头。
虽然他情知这样向自己曾经的恩师出手,委实有些过分,但事已至此,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不然,他们就真得全部都死在此处了。
蓦然间,四围的一切又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杜铣凌空跃起,右掌直向凌云涛的顶门拍来。
凌云涛低眉凝神,依然一动也不动,衣袖却已微微鼓了起来。
“凌云涛,我要你为那些枉死的人偿命!”
杜铣这话一出口,凌云涛猛的抬起头来,双眼怔怔的盯着杜铣,他那原本微微鼓起的衣袖霎时间也软了下去。
“不好!”常笑尘心中不由得暗自叫苦。他连忙绰起那块石头,浑身内劲贯于左臂,哧的一声,那块石头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杜铣的前胸击去。
而这石头一飞出,常笑尘只感觉前胸一阵剧痛,又是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这“哧”的破空之声仿佛将杜铣和凌云涛都惊醒了过来。
一个,从即将得胜的喜悦中惊醒;一个,从良心不安的自责中惊醒。
杜铣双眉微微一蹙,腾出右手,一把将那块石头挥开;左手击出,依然拍向凌云涛的顶门。
而此时他身躯已然堪堪落地,凌云涛双目凝神,将身躯微微一侧,右掌抵住杜铣的左掌,左掌却按上了杜铣的前胸。
就在那一瞬间,杜铣的双眼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右腕一翻,手中已是多了一口短剑。
一记“哧”的击刺之声伴着“扑”的一声闷响过后,杜铣的身躯朝后直飞出去,摔倒在溪对岸的山石上。凌云涛的左肩插着短剑,朝后趔趄了五七步远,后背重重的撞上一棵柏树,软倒在了树下。
日头渐渐爬上了山顶,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四下里依然一片寂静,只有那潺潺湲湲的山溪仍旧欢快的哼着小曲,朝山下飞奔而去。
仇百诚领着大师父庞飞,满头大汗的赶到了山溪旁。
凌云涛倚着一棵柏树,坐在地上,面色蜡黄,双目半开半合;右臂兀自夹着两条树枝,用腰带捆着。常笑尘正跪在他身旁,不住的从他左肩的伤口处吮吸着血液。
“笑尘!”
“大师父,大师兄,这剑上有毒,你们快去……找南宫,还有他妻子……救救我岳丈吧……”常笑尘陡然看到二人,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拿到了裴承煜写给龙蝎婆的书信,南宫忧心头总算开阔了些。虽然在途中得知了不少江湖门派将会提前赶到庐山,可他兀自不知凌云涛也去了庐山,因此一路上并不十分着急。直到二月十七,他方才来到了九江城中。
夕阳的余辉静静目送着玉带一般的长江缓缓东下,日夜不息。
南宫忧立在浔阳楼上一间雅阁的窗边,也同夕阳一道,静静的目送着这缓缓东下的长江。
龙霜儿立在南宫忧身畔,双眼却痴痴的盯着南宫忧的面颊。
“南宫,你在想什么?”龙霜儿轻轻贴近南宫忧,挽住他的胳膊,开口问道。
南宫忧依然静静的立着,沉默不语。
他不能说。
龙霜儿轻吐了一口气,晃了晃他的胳膊,柔声说道:
“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南宫忧扭过头来,朝龙霜儿淡淡一笑,跟着她一道来到桌旁,坐了下来。
然而二人刚刚对饮了一盏酒,雅阁的门忽然被店小二敲开了。
南宫忧抬头一瞧,只见一个红袍青年,大踏步的闯了进来。刚刚来到南宫忧跟前,便撩起衣襟,双膝跪了下去。
“大师兄!”南宫忧一见此人居然便是仇百诚,不由得大为惊诧,慌忙也跪倒身躯,扶住他道,“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我错怪了你们!是我有眼无珠!”
“大师兄,别这么说!在没有找到凭据之前,我和笑尘的确都值得怀疑呀!怎么能怪你呢!”
“龙夫人,”被南宫忧扶起之后,仇百诚又整整衣裳,朝龙霜儿躬身,深施一礼道,“此前多有得罪,还望夫人海涵!”
“仇官人不要这样说!”龙霜儿连忙站起身来,避开到了一旁。
“你们到了这儿,真是太好了!”接下来,仇百诚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他问龙霜儿道:“龙夫人,依你看,凌老盟主中的是什么毒呢?”
“我不清楚,得看过之后才能知道。”龙霜儿柳眉微蹙道,“事不宜迟,我们快动身吧!”
“还是‘青面佛’!”看过凌云涛的症候之后,龙霜儿直起身子,幽幽的说道。
“那……那我岳丈……”一听到“青面佛”这三个字,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常笑尘禁不住半支起身子,急切的开口说道,话犹未了,却牵得胸前一阵刺痛,不住的咳了起来。
“笑尘你躺好!”南宫忧扶常笑尘在床上躺好,开口宽慰他道,“不要紧的!霜儿能治!”
“我……我听羽儿说,这个毒只有那个谁?那个……”
“从前是,可前些天,我们到龙蝎婆的家中,把她写的书稿偷了出来,那上边就有解毒之法。”
“可是很麻烦,至少需要七日!”龙霜儿转向常笑尘道,“多亏你了,替老盟主吸出了不少毒血,不然,恐怕即使龙蝎婆到了这里,也没办法了。对了,不知道你体内的‘烂骨浆’医好了没,你又吸过毒血,我来替你瞧瞧。”
“怎么样?”看着龙霜儿细细瞧过常笑尘的症候,又放出他几滴血看了看、闻了闻,南宫忧等一干人又急切的开口问她道。
“也得医!不过没大事,迟一二日不妨。”
当夜起,龙霜儿便开始着手替凌云涛和常笑尘二人疗毒。一应药品、物件,虽然庐山上也备有一些,可不少物事尚且得去城中购置,有些草药甚至还得赶紧去采。兼之第二日起,已有些门派陆陆续续的来到了庐山。因此上一时间,庐山上上下下竟忙作一团,无暇他顾了。
第二日午间,南宫忧去给正忙着疗毒的龙霜儿送饭。他刚刚来到厢房门口,还没进屋,忽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弟子跑上前来,朝南宫忧躬身施礼道:
“南宫师叔,有一封书信!”
此人是仇百诚门下的弟子。南宫忧接过书信,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丝感慨。离开庐山九年,再回到这里,他居然就莫名其妙的成了长辈!
当下他冲那弟子浅浅一笑,道过谢,打发他走了。
“南宫,谢谢你!”龙霜儿许是听到了门外的声音,忙上前来打开门,将食盒接了过去。
“谁写给你的?”见南宫忧读完书信,微微耸了耸肩,她不禁好奇的问道。
“刘玉儿,她约我二月二十,在彭泽县北的小孤山会面。”
“二月二十,不是开武林大会的日子吗?”龙霜儿隐隐感到这书信或许有诈。
“不错,她在信中说,她已经知道我们拿到了裴承煜的罪证,琴台门没有必要再参加武林大会了。”
“所以,她约你去了结那桩事情?”
“嗯!”
“南宫……”龙霜儿撇下食盒,挽住了南宫忧的胳膊。
“你怕她会约高手帮忙、我打不过他们吗?”
龙霜儿低下眉眼,微微点了点头。
“放心吧!”南宫忧冲她浅浅一笑道,“二月二十,高手们不是都在庐山上吗?她还能约谁呀?”
龙霜儿轻吐了一口气,把头靠在了南宫忧的胸前。
二月十九,依旧艳阳高照,只不过,今日仿佛微微起了些东北风。
微风吹起了庐山顶上碧琴湖的阵阵涟漪,映着湖畔凉亭中的南宫忧和龙霜儿,显出一种青碧的朦胧来。
“霜儿,我得走了。从这里到彭泽,还得赶一天的路呢!”
“我……我多想陪着你一起去……”龙霜儿将头紧紧倚在南宫忧胸前,幽幽的说道。
“不打紧的,霜儿!”南宫忧扶着龙霜儿的双肩,轻轻将她从自己胸前移开,微微笑道,“我很快就回来了!你在这里替老盟主和笑尘疗毒,可真辛苦你了!”
“南宫,”龙霜儿咬了咬嘴唇,将涌到眼角的泪水吞了回去,从怀中取出一件机括,递给他道,“把这个带上!”
“袖箭?”
“箭上喂了‘青面佛’、‘烂骨浆’和‘断肠蛊’,没治。”
南宫忧沉默了,他拿着这副袖箭,迟迟不肯藏到袖中。
“南宫,我知道你的,用与不用,在你!”
南宫忧转过身去,将袖箭放入了马鞍侧畔的布囊中。
忽然,他又转过身来,从怀中取出了竹笛。
“不!南宫!”正当他将竹笛凑到唇边,打算吹奏时,龙霜儿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我要你平平安安的回来,再吹给我听!”她双眼脉脉的盯着南宫忧,斩钉截铁的开口说道。
南宫忧收起竹笛,冲她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回来!”
南宫忧一言不发,捧起龙霜儿的面颊,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口。
吻毕,他转过身,跃上马,绕过凉亭,冲龙霜儿挥了挥手,纵马往山下驰去。
龙霜儿又用力咬了咬嘴唇,将眼眶中的泪水再一次吞了回去,口中喃喃的说道:
“我等你回来……”
傍晚时分,南宫忧已赶到了彭泽县城,寻间客栈安顿了下来。
将行囊放入客房,他来到了饭堂,要了几样好菜。明日便要同刘玉儿交手,万万不能轻敌。兼之他既想保全自己、又不愿杀伤人命,更加大意不得。
刚刚开始动筷,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便来到自己的邻座,一撩衣襟,坐了下来。
而他那衣襟一撩间,南宫忧居然看到他的衣襟角上绣着一弯小小的月牙。
这些天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好,便唤过店小二道:
“这位官人的饭钱,算到我的帐上!”
那邻座的男子一听南宫忧这话,不禁扭头瞧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整整衣裳,朝他一揖道:
“素不相识,不敢劳烦官人坏钞!”
南宫忧也站起身来,朝他拱手还礼后,将那方“赶月山庄”的令牌取了出来。
那男子一见令牌,慌忙朝南宫忧复又行了一礼,正色问道:
“不敢动问官人尊姓大名,有何吩咐?”
南宫忧淡淡一笑,招呼那男子同自己共桌而坐,斟上一杯酒递给他,松松爽爽的开口说道:
“在下南宫忧,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去小孤山赴个约会!”
“原来是南宫公子!”那男子忙抄起酒壶,替南宫忧满酒。
“东边有什么事么?”
“南宫公子你问着了!”那男子啜了一口酒,沉沉的说道,“福建的倭寇军中有几个汉奸鬼鬼祟祟的去了趟杭州,又往这边来了。”
“噢?他们要做什么?”
“我听人说,他们恐怕有个谋划,要对戚大人不利!”
“戚大人……”南宫忧心头不由得微微一凛,他忽然隐隐的感到,此番的小孤山之约恐怕会有些危险。
他连忙叫来店小二,问他讨了纸笔,草草写了几行字,交给那男子道:
“一会儿吃过饭,劳烦兄台立刻动身赶往庐山,把这封信交给常笑尘!”
胡乱吃过饭,送走了那男子,南宫忧回到客房,盘膝坐到床上,静静的调息了一刻。
同往日一样,每次运动内功时,胸腹间依然会隐隐作痛。然而交战在即,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调息毕,他打开行囊,将龙霜儿给他的袖箭安到了手臂上。
然而他刚刚安好袖箭,便听到有人在敲门:
“请问南宫官人在吗?”
南宫忧起身上前打开房门,见店小二引进来一个瘦高男子。刚一进门,那人便朝南宫忧跪倒施礼道:“小人给南宫官人叩头!”
“起来!有事请说!”
“我家主人有请!”
那人话一出口,南宫忧心下不由得一沉。
看来等不到庐山派人来这里,他们便要抢先下手了。
然而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多想。
练武之人,是有血性的。事到临头,断无退缩之理!
“带路!”他整了整衣裳,昂头吩咐道。
二人赶在城门落锁前的最后一刻出了城。
玉带一般的长江依旧浩浩东流,日夜不息。而彭泽城北的江中,陡然耸立着一座石碑一般的小山。长江两岸,都是一脉平川,只有这石碑一般的小山孤零零的立在江心,仿佛在静静的守侯着自己熟睡的恋人一般。
看着这孤零零的小孤山,南宫忧的心又飞到了杭州城玉皇山脚的“三友斋”。
如今已然入夜,“她”是不是也如这长江一般,沉沉的睡熟了呢?“她”可睡得好不好、可睡得安不安稳呢?
然而来到小孤山脚下之后,他所看到的一切已由不得他继续遐想下去了。
自己已被十五个人围在垓心。这些人,有熟悉的面孔,也有素未谋面的脸庞。
立在正当中的是裴承煜和龙蝎婆;左边一个青年手持陌刀,朝他怒目而视,正是那早已久违了的湛云山庄的三公子田迈中;右边一个青年仿佛很有些惴惴不安,朝自己看上几眼,朝地面看上几眼,朝裴承煜看上几眼,又朝裴承煜身后看上几眼,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此人正是刘玉儿的情郎、武当派的蒋明。
其余九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有拿铁枪的,有使长剑的,有使铁鞭的,更多人使的还是倭刀。看起来,这些人便都是那从福建鬼鬼祟祟来到此处的倭寇了。
南宫忧将这十五人扫视了一眼,又循着蒋明的目光,朝裴承煜身后看去。
霎时间,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渐渐升起的下弦月洒下淡淡的白光,却映照着一口黑漆棺材,糅混出一种莫名的蓝色来。
“南宫公子,久违了!”依旧是裴承煜那雄浑的声音。
“久违!”南宫忧朝裴承煜微微躬了躬身。
的确,若非是自己的对头,南宫忧几乎真想把他当作自己的良师益友。
毕竟,他好歹也是自己二师父杜铣的师弟。
“南宫忧,你别指望今天还能活着离开这里!”田迈中把手中的陌刀凌空虚劈了一记,愤愤的说道。
“田迈中,你便是这样沉不住气!怎么能成大事!”裴承煜扭头呵斥道,“晚饭的时分,他本可以同赶月山庄的探子一道离开的,可他却没有这样做!单凭这一条,你就不及他!”
“裴老教训得是!”田迈中挨了这一通抢白,垂下头,屏住气,惴惴的说道。
霎时间,南宫忧忽然觉得田迈中很可怜。
也许他直到今天还不知道自己的满门都是被这位他恭恭敬敬称作“裴老”的人杀掉的;也许他知道,可是已投在了他的矮檐下,丝毫也不敢得罪于他;也许,他还在梦想着,老老实实的听这位“裴老”的话,那么有一天,他还将替自己重建湛云山庄,到那个时候,曾经的“三公子”将永远成为日后的“庄主”。
“蒋明,你还是武当的人吗?”南宫忧鄙夷的问他道。
“当……当然是!”他瞥了一眼南宫忧,又将眼光移向了地面。
“你知不知道,你师父虚谷真人就是被你身旁这位‘裴老’杀害的。”
“我……我……”蒋明惴惴的看了看裴承煜,又把眼光移到了那口棺材上。
“你就这么喜欢那口棺材呀!好啊,我成全你!”裴承煜轻轻哼了一声,手臂蓦然一长,劈胸揪起蒋明,朝那口棺材上一掼。
一滩污血同那奇异的蓝色混杂到一起,竟仿佛有些微微发绿。
“南宫忧,”掼死了蒋明,裴承煜冲南宫忧呵呵一笑道,“在女孩儿面前、在他师兄弟面前,你好几次让他失了面子,于是他便相信了我这个‘忠良之后’的话,说可以替他教训你,所以……”
“所以,他就模仿刘玉儿的笔迹,给我写了那封信?”
“不错!”裴承煜上前一步,冲南宫忧微微笑道,“我很喜欢你,不想你死。”
“你想怎么样?”
“这样,你用你的软剑,往这棺材里的人咽喉上划上一剑,就行了!”
“这……这棺材里的人是……是戚大人?”
“你很聪明!”
“你们绑走了他,就是怕他的戚家军打败你们?”
“不错!戚家军很威猛,日本人打他们不过!不过,绑走了戚继光,他们就是一盘散沙。只有这样,昏君的江山才有可能被灭掉!我才能替我的父亲报仇!”
“你也是中国人,你要报仇,难道不会自己寻找机会动手吗?”南宫忧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四周不住的环视,想寻个机会,先行放翻他一两个倭寇,打开一个缺口,把棺材里的戚继光放出来。如若继续拖延的话,恐怕都不需要自己动手去划他的咽喉,他早已闷死在棺材里了。
“自己寻找机会?”裴承煜抬眼望着已渐渐升往中天的月亮,幽幽的说道,“自己寻找机会……我师兄杜铣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他都把手掐到昏君的脖子上了,居然……居然……”说着话,他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就在裴承煜叹息的当口,南宫忧蓦然猱身直进,一肘横扫出去,将一个使倭刀的倭寇扫得口喷鲜血,软倒在地。他顺势劈手夺过倭刀,纵身上前,朝龙蝎婆的胸口捅去。他知龙蝎婆武艺不高,兼之有同伴在此,她决计不敢放毒,因此才敢如此行险。
“好身手!”裴承煜口中赞了一声,将龙蝎婆朝自己身后一拉,伸出两个指头,朝南宫忧手中倭刀的刀背上搭去。
南宫忧牙关紧咬,凌空朝后一翻,腾腾两脚,踢翻了两个倭寇;手中倭刀挥出,磕飞了另一个倭寇手中的长剑;左手一扬,两枚飞蝗石送将出去,撞中了两个倭寇的穴道。
“算了,你们都滚吧!”瞧着那一干倒在地上的倭寇,裴承煜禁不住开口呵斥道。
几个汉奸从地上爬起身来,抱头鼠窜的跑掉了;三个手持倭刀的男子却依然立在原地不动,看起来,这三个人是日本人。
南宫忧紧紧捏着手中的倭刀,正寻思该如何动手时,忽然从东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这马蹄声,一声倭话的高喊传入了他的耳鼓。
无移时,那骑马便驰到了小孤山脚下。一个男子翻身下马,朝那三个倭人大声呵斥了几句,扬起手来,一人扇了一记耳光。
那三个倭人连忙收起兵刃,朝那男子跪了下去。
月光映着那男子方方正正的面庞,显得十分的坚毅。
此人正是数月前在兴化城外同南宫忧和常笑尘交过手的中村健太郎。
中村健太郎双眉紧锁,又朝那三个跪着的倭人呵斥了几句,那三人叩头答应着,起身离开了此地。
“老朋友,你这是……”裴承煜上前一步,惊诧的开口问道。
“大和武士,卑鄙的,不用!”中村健太郎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汉话,一边走上前去,将棺材盖掀了开来。
躺在棺材中的男子生着两道短短的一字剑眉,颏下生着一部箭镞般的短髯,正是戚继光。他双目紧闭,显是已被麻翻。然而即便如此,他面庞上仍旧饱含着忧思,仿佛仍旧在担忧着福建的兵灾一般。
中村健太郎将戚继光扶出棺材外,倚靠到山壁上,将自己穿着的大氅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
“南宫君,”他站起身来,冲南宫忧微一点头,“裴君,我的朋友,你,我佩服,我……两不相帮!”
“多谢了!”南宫忧朝中村健太郎微一欠身,淡淡的说道。
月光,依旧如水。
四下里的一切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长江也止住了声息,仿佛在为南宫忧担忧。
龙蝎婆退开到一旁,双眼脉脉的瞧着裴承煜。
那眼神,便仿佛是龙霜儿在瞧着自己一般。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倭刀。
他已不抱生还的指望,只愿能与裴承煜同归于尽。
霎时间,那许久不曾有过的一丝释然居然又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仰天一声长啸,呼的纵身跃将起来,手中的倭刀直朝龙蝎婆的前胸递去。
这一刀凝上了他九成的内劲,金刃破空,仿佛震得悬在长空的下弦月都微微颤抖起来。
裴承煜喉间微哼一声,起身上前,挡在龙蝎婆身前,右掌微微扬起,只待出击。
然而刹那间,龙蝎婆蓦的推开裴承煜,挺胸上前,朝南宫忧手中的倭刀迎去。
顷刻间,南宫忧和裴承煜都不禁大吃一惊。
哧的一声,那口倭刀已从龙蝎婆前胸直通到后背。
龙蝎婆惨然一笑,一大口鲜血朝南宫忧脸上喷去。南宫忧将头一偏,虽闪过了大半,却仍旧有些溅到了自己的面颊和脖子上。
霎时间,他蓦然感到心头一阵刺痛,眼前一阵发黑,自己的后颈居然麻了。
他不知道究竟是老伤在发作还是龙蝎婆喷出的血中有毒,他只知道应当赶紧将裴承煜放翻。
否则,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白干了。
这元凶将永远逍遥到海外去。
“星儿!”裴承煜喉间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呼,右掌击出,直朝南宫忧前胸拍去。
南宫忧左手往腰间一探,软剑挥出,直削向裴承煜的右掌。
刹那间,裴承煜竟张开五指,一把捏住了南宫忧的剑刃。
南宫忧心下不由得一阵惊惶,眼睁睁的看着他将自己软剑的前半截扭成了一根麻花。
他想起了右手中的倭刀,想将刀从龙蝎婆胸口拔出来,不料龙蝎婆却在拼着最后一股气力,死死的捏住刀刃,一时间竟拔不出来。
顷刻间,他牙关一咬,内劲贯于左臂,将自己的软剑生生崩断,抄起这半截断剑,朝裴承煜前胸捅去。
就在那一瞬间,裴承煜的左掌也按上了自己的胸口。
依然是“扑”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哧”的一记击刺之声,裴承煜右手扭着那半截断剑,瞧了瞧自己胸前那露在外面的剑柄,一交坐倒在地上。
南宫忧也被裴承煜那一掌击得趔趔趄趄退了十余步,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然而他自信自己挨上这一掌还不至身亡,那一霎间,他心头禁不住涌起一丝欣喜。
可忽然间,他蓦的感到脑后有金刃破风之声。
他想偏头躲闪,可是……
他的后颈早已僵硬得如同一根木头。
顷刻之间,他只感觉心口一凉,一口陌刀已从自己的后背直通到前胸。
霎时间,他不由得在心中暗骂着自己。
他太鄙夷田迈中了,居然鄙夷得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惨然一笑,抬起右臂,揿动了袖箭的机括。
田迈中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去黄泉找他的爹了。
就像龙霜儿说的那样,“没治”。
上弦月惊恐的看着小孤山下的这一片狼藉,惴惴的颤颤巍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玉带般的长江依旧浩浩的往东流去,仿佛在沉吟,又仿佛在叹息。
中村健太郎缓缓来到南宫忧身畔,朝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南宫忧仰天躺在地上,急促的喘息着,艰难的抬起右臂,指了指依然倚在山壁上昏迷不醒的戚继光。
“南宫君,请放心!我的,他,送回杭州!”
“谢……”
中村健太郎又朝南宫忧深深的鞠了一躬,回转身,扛起戚继光,驮到马背上,牵着马缓缓往东而去。
中天的上弦月依旧惊恐的瞧着这一切。
南宫忧望着那惊恐的上弦月,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她叮咛的话语:
“你不准死在我前面!不准!”
可是,他终究还是死在了她的前面……
不过,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他的骨子里,很骄傲。
自然,他的骄傲,让他失去了很多……
他对小人的鄙夷,更是让他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上弦月落下去,春日的太阳照样升起。
小孤山依然如同石碑一般,耸立在那一脉平川的江面上,静静的守侯着他那熟睡的恋人。
龙霜儿怔怔的瞧着南宫忧的尸身,死死的咬住嘴唇,一次接一次的将泪水强咽了回去。
而她的双唇,早已被咬得鲜血淋漓。
南宫忧双目紧闭,仿佛睡着了一般。
只是,他的眼角还残留着一丝泪痕。
他右手的食指朝外伸出,指尖下用鲜血写着一个完整的字和一个未写完的字。
完整的,是个“勿”字。
未写完的,留着一撇、一横、一竖。
“‘勿告’……”常笑尘幽幽的说道。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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