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方嫣、韦博思赶来时，夜二十二点已过，我正坐在霍克的病房外给叶霖非发信息。悠长的过道里，空无一人。忽然，我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去看，便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方韦二人。
　　“已经没事了。”我站起来，疲惫地看向方嫣。
　　“嗯，谢谢你，聂小鱼。”方嫣迅速看了我一眼，率先朝病房内走去。
　　韦博思留下来，坐到我方才坐的长椅上。他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亮齐整，生得一张国字长方脸，两横浓墨远山眉，面容刚毅，又西装革履，将自己装扮得干净利落，像个矜贵而能干的贵族绅士。他这一坐下，便语调平平地对我说道：“今天的事，谢谢你，聂小鱼。这些年，除了方将之外，她最信任的人，便是霍克的叔叔——霍杭。而霍杭死前，将霍克托付给了方将。修隐会的那些人，巴不得霍克死在那妖女手里，迟早……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知道，童颜已经告诉我了。”我点头道。
　　“你倒是和她走得近。”韦博思是个性子严肃的人，看起来，他比上次见到我时对我友善了许多。
　　我本不想继续和他周旋，于是说道：“时间太晚，可以送我一程吗？”
　　“当然，很荣幸，这也是我来这儿的目的。”韦博思温和地笑了笑，从容地站起来领我朝车库走去。
　　“谢谢。”
　　我跟在他身后，脑子里全是一刻钟以前霍克在病房里对我说的话。当时霍克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眼神暗淡无光，连说话都有些吃力。他手里握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略飘蓝色的石头，足有鸽子蛋大小——我不确定那是宝石，但他将它递给我，说：“泪珠宝石。”我不明所以，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断断续续说道：“这是从……徐行那里得来的……可以抵抗意念力，破除幻术。你……将它戴在身上，以后、以后会用到。”我将宝石握在手里，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一个可怕的、被遗忘的场景。我惊叫一声，险些将那宝石扔到了地上。霍克及时抢了过去，抓在手里喘声道：“你看见什么？”但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看见的是……
　　“你怎么了？”韦博思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啊，没、没事儿，”我见他绅士地替我打开了门，便毫不客气地上了车，一直等到他发动引擎，才笑道，“就在两三个小时前，我还和霍克坐在同一辆车里。那时他还有说有笑来着。”
　　“霍克这个人，性子很怪，当然也可以说是任性。对待任何人，不管你是谁，他都分为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要么任你做什么他都死不搭理你的话，要么就跟你有说有笑、掏心掏肺。很显然，你属于后者了。”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又补充了一句，“而我很不幸地，属于前者。”
　　“掏心掏肺？”我忍不住笑道。
　　“你可别不相信，这就是霍克的怪癖了。愿意就掏心窝子，不愿意就不管死活，分明得很。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算起来已经有十多年，但我们说过几句话，是两只手也可以数得清。”韦博思扭头看了我一眼，也笑道，“以后你就会知道。”
　　我将霍克给我的泪珠宝石拿出来，托在手上，笑道：“韦先生知道这块宝石吗？”
　　“泪珠宝石？”韦博思略显惊讶。
　　“嗯，霍克将它，送给我了。你很惊讶，是不是？就连我，也感到难以置信。”我思忖片刻，一面观摩着手心晶莹剔透的宝石，心内五味陈杂，一面感叹道，“这是我生平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
　　“的确很贵重。”韦博思附和道。
　　“你知道它的来历吗？”我问。
　　“只知道，好像是历史上某个朝代的霍氏族人从徐行那里得来的，至于徐行从哪里得到它，我就无从得知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将这块宝石送给你。”韦博思说完惊讶地叹了一声，又补充道，“这可是价值连城。”
　　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宝石收起来，复望向车前灯辉中的黑暗。此时夜浓，我身心皆倦，却无丝毫困意，仿佛已堕入那灯辉暗处，一面挣扎一面沉溺，一面向光一面是暗，不知道在追逐什么。这一天，仿佛是一世，我走过古老的长街，品尝了南美的咖啡，在街头卖画，和霍克一见如故，看见易玄、徐行换血，进入格根的弥留之梦，得到泪珠宝石，最后，我又默默地返回起点……聚与散，生与死，真与幻，时间与空间，这些都在我的意识里飞快地流转，最后只剩叹惋。
　　韦博思将我送到了宿舍楼下，告辞离去。黑色的雪铁龙ZX像一个光点，驶上白杨夹道的马路，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这时宿舍楼的大门已经关闭，我只好硬着头皮喊了宿管家的门，在被训斥了一顿后，摸黑回到宿舍里。室友们对我的深夜打扰并没有什么说辞，因为她们都是十分宽容的人，宽容至于明天就会忘掉这件小事。而我大概只会因此而愧疚。愧疚，这两个字，几乎成为我生命的主题之一，尽管我感到厌恶。
　　这天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和霍克待在病房里。
　　“你看见什么？”霍克问。
　　“血，是我的血。”我呼吸困难地说道，“是过去四年里，所发生过的事情。是、是被我遗忘的，往事。”
　　他的轮廓很深，留给我一个如琢如磨的侧面，似画中的神祇。他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入定，早已堪破红尘种种，早已不食人间烟火。这时，他忽然转过脸看向我，幽邃的双眸中燃起嗜血的欲望，仿佛是一头盯着猎物的野兽，伺机待发，哪里还有什么清朗优雅、风度高洁？
　　他朝我扑来，露出野兽般的利爪，伸入我的血肉。
　　“然而霍克，我忘记了这一切。”我握住泪珠宝石，惊恐地看向病床上的霍克，脑海中又浮现出格根死亡的过程。我觉得这世界已天翻地覆，一切皆颠倒凌乱，使我看不清、摸不透，最终连自己也质疑、排斥。我是个失败的人，一个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人，一个活在真真假假中挣扎、沉溺的人。
　　忽然我变成了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待宰羔羊。
　　我代替了格根。
　　一切都近在眼前，易玄、徐行、医生、死亡、吻，光怪陆离。沉默中我仿佛听见了浮生喧嚣，姹紫嫣红瞬息化为断壁残垣，我看见自己的血液顺着透明管一直流失，我感到空气在被抽干，我感到头晕乏力四肢僵冷……我甚至看见了多年前那条被人毒死在红蔷下的斑点狗，它欢快地冲我奔来，就像很多年以前那样，它扑到我的怀里。又消失。我看见两只异人类的怪物，半透明的银色长发，高耸狭长的耳朵，惨白阴森的皮肤，妖异的嗜血红瞳以及狰狞的爪。我看见一切——
　　兀地，我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我面对一室黑暗。
　　周围都是平稳的、温暖的呼吸。我将自己埋入被窝，将兰玉坠子扯下脖颈，将泪珠宝石塞进枕头，将自己的眼泪擦干，然后、然后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只能慢慢地静候破晓黎明，希望它晚一点到来。晚一点，再晚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来。但不可能。
　　翌日，是个阴天。
　　没有太阳和雨雪，只有低温和冷风。学校里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上课，参加社团活动，练车，做兼职，应聘，复习，或者谈情说爱。送外卖的电动车从一个区穿到另一个区，画社里开始筹办华中区国画知识大赛，篮球场上活跃的身影让人羡慕、感慨，图书馆和自习楼里的空调声几乎成为绝响。
　　我和易玄十一点一刻在五食堂见面，那时吃饭的人已经不少。食堂永远是学校里最吵的地方，没有之一。会有学生陆续进进出出，来往不觉，四处都很壅塞。会有很多学生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手机，也有一些会一边吃饭一边用ipad看视频。
　　我们见面时打了个招呼，随后却谁都没有多说什么，仿佛昨天所发生的事情并不真正存在过。他点了一份西红柿鸡蛋刀削面，而我则去自助餐处打了些清真素菜，然后我们相对而坐，默默地在人群中吃饭。跟他优雅清贵的进餐姿势相比，我果然就应了徐行在画室讽我的那句“土包子”，十分粗鲁。想及此，便觉索然无味，仿佛又遇见了多年前于冰家的那只黑猫将军，它第一次见到我时，直接忽视我跳到了我身后的赵水方身上，即便后者时常调侃它是个小怪物。后来，无论我怎么讨好它，无论赵水方怎么欺负它，它始终只喜欢赵水方，并对我视而不见。大约，人生而气场不同。
　　“笑什么？”
　　“啊，没什么。”
　　我忽然不好意思打断他这份沉默、从容，他这份食不语的姿态，于是垂下头，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最后索性停下筷子，等他吃好了一起离开。
　　“你不饿吗？”他一边擦拭嘴唇一边看向我几乎未动的饭菜。
　　“不饿。”我避开他紧皱的眉、不悦的眼神，补充道，“你也知道，张阿楚又回来了，每天都来我们寝室煮饭做菜。”
　　我站起来端了食盘就往回收区走去。易玄随后跟来。下课过后，食堂就成为最拥堵的地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走出食堂那一刻，竟有一种逃离感。
　　远离喧嚣、姹紫嫣红。
　　可惜还在红尘滚滚中，要面对昼夜交替，面对一切。
　　我站在食堂门口的林荫下等易玄，听见手机铃响，见又是庞峥，不好老是拒听，便按下了接通键。一通话结束后，等我再转过身往食堂门口看去时，却看见易玄从旁边的面包店里提了一袋泡芙、一盒覆盆子奶油布丁出来，递给我。我提着塑料袋，有些话就这样更在喉咙处，上的能上，下不能下。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我说完扭头就走，心里七上八下。
　　易玄像往常一样走在我旁边，一句话也没有。但往常我话多，叨叨絮絮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刻。现在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竟觉得懊恼与愧疚。这感觉真是来得莫名其妙，我心里想到。
　　“你、你有没有什么，是要对我说的？”我问。
　　“没有。”
　　“关于昨天，你……”我抿了抿唇，“我、是霍克带我去的。但他没也告诉我会看到什么，也没告诉我你在那儿。”
　　“知道。”他言简意赅地说。
　　“啊？知道？你……”我有些懊恼于他的镇定，最后又忍不住问道，“那么你呢？你和徐行，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易玄终于笑了笑，挑眉看向我：“兜了这大个圈子，这才是你想问的吧？”
　　我既不言语，也不点头，只殷切地看向他，等他答复。我须得微仰着头，才能对上他清冷带笑的眼，漆黑明亮，仿若墨汁凝冰，泛着阳光的辉泽。我们站在冷风中的梅花岭里，周围是一片枯槁的乔木。
　　“换格根的血，是她救我一命。”易玄敛了笑，伸手贴上我的脸，静静地凝睇着我的眼睛，“若非如此，我将迅速死去。”
　　我心道：“果然如此！”但转念一想，又觉徐行并非无利起早之辈，于是向后避开易玄的手，道：“你答应了徐行什么？”
　　“就那么想知道吗？”他收回手，摇头低叹一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要我在必要时帮她一把。”
　　“徐行不是好人，易玄。”我对他说。
　　“我知道。”他仍一脸平静。
　　我看不清他是什么心思，从来都没有看清过。但我不想他与徐行扯上半点关系。一直以来，我试图了解易玄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他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我觉得他是爱我的，但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雾霭。便像现在这样，我尴尬无比，他镇定自若，而且半分真心答复我的意思也没有。
　　“那天，你给了我许多幻境，让我记起往事。”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停下来质问他，“你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
　　见我突然转开话题质问，易玄也面色无异，只眼里露出蛛丝马迹，一闪而过，但那是什么？惊讶、犹豫、困惑、愧疚，或恐慌？太快了，快得我无法准确捕捉，快得我无法仔细辨清，便消失无踪，让我觉得那一秒仅是幻觉。我感到呼吸困难。须臾，他用坦荡得近乎清澈的眼眸与我对视，一字一字地肯定地说道：“没有。”
　　“真的没有吗？”我心绪复杂地盯着他的眼睛。
　　“是，那就是全部。”他强调道。
　　我有些动摇，但仍然拿出了那颗宝石，放在手心：“这颗蓝宝石，你认不认识？”
　　他摇头不语。
　　“它叫泪珠，能够让我抵抗住幻境，甚至于，让我想起一些被我忘记了的事情。”我仔细观察着易玄的神色，但窥不出一丝变化，于是我继续说，“正是通过它，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场景。我……我看见你吸取我的血。”
　　易玄平静地看向我：“所以你相信它，不相信我。”
　　“你这是什么话？”我皱眉收起了宝石，有些心虚。
　　“你怀疑我。”
　　“我、我……”我语塞，心乱如麻。
　　“你怀疑我。”易玄肯定地道。
　　“易玄，我……”
　　“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我不该让你看到那样血腥的一幕。”易玄面色淡淡地看向我，继续道，“对不起。如果你依然不能释然，如果你想要——”
　　“等等！别说了，别说了，易玄。”我打断他，阻止他刺耳的话，忍不住别开眼，继续快步行走。
　　我知道自己害怕他在我面前一味委曲求全，更害怕他说出分手之类的话。相对于恐惧和排斥，其实我心里更多的感觉是依恋和不舍，这是无法自欺欺人的。这个时候，我仿佛陷入了一个死胡同，没有出路。理智上，我以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爱易玄；可潜意识里，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格根之死，想到易玄可能也那样对待我。是的，我起了疑心，仅仅是霍克的一番暗示、一块宝石，就让我对易玄起了疑心。疑窦一旦种下，便失去了控制，在心间夹缝里潜滋暗长。
　　我忽然停下来，那冷风将我的脸吹得麻木。我将泪珠宝石掏出来，递给易玄，下定决心地道：“你替我收着。”
　　易玄没有接手，只是目光幽沉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皱了眉，直接将宝石塞到他上衣口袋里，然后扭开头不自然地笑道：“易玄，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有很多事还没有想通。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我知道了。”他说。
　　“不，也许这回你不是那么了解。”我重新看向他，又撇开目光，解释道，“说到底，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只想过平静而正常的生活，远离是非。但这些都没有你重要，易玄。给我一点时间来平复，好不好？”
　　“好。”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柔声浅笑，“去自习室，好好复习吧。”
　　“我自己走。”
　　“我看着你走。”他不容拒绝地看向我。
　　我点头答应，随即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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