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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 一
夜风穿过林间,带走了血腥味,却带不走心头的沉重。
林采采哭累了,抽噎声渐渐停歇。她抬起头,看见自己泪水浸湿了顾小杰胸前的衣襟,脸上顿时泛起红晕。
“谢……谢谢小杰哥哥。”她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每次难过的时候,能在你怀里大哭一场,就觉得……还能撑下去。”
顾小杰轻叹一声,拍拍她的头:“心里舒服了就好。”
他望向黑暗的丛林深处,心中五味杂陈。那些跟着王屠夫他们追出去的三十个弟兄,现在还活着几个?那些妇孺老弱,真的能逃过骷髅兵的追杀吗?
“小杰哥哥……”林采采忽然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安,“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拖油瓶?只会惹祸,害死了那么多人……”
她越说声音越小,眼泪又要涌出来:“你会不会有一天……不要我了?”
“傻丫头。”顾小杰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里透着无奈又宠溺,“我说过会一直带着你,保护你,直到你风风光光嫁出去那天。”
“嫁”这个字像针一样扎了林采采一下。她猛地抬头,脸更红了:“我才不要嫁人!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顾小杰好笑地看着她。
林采采张了张嘴,那句“除非嫁给你”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没敢说出来。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脸皮薄得像初春的桃花瓣。
“哟,咱们采采这是有心上人了?”张吉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那张俊俏的脸上挂着揶揄的笑,“说出来听听,哥哥帮你参谋参谋。”
“要你管!”林采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吧,娘娘腔!”
“我娘娘腔怎么了?”张吉不以为耻,反而挺了挺胸脯,“我这叫斯文!哪像你,整天追着小杰哥哥跑,就差没挂他身上了。”
“你!”
“我什么我?说中你心事了吧?”张吉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想嫁就直说嘛,都是自己人,害什么羞——”
话没说完,林采采已经一脚踹了过去。张吉灵活地侧身躲开,还不忘继续逗她:“看看,恼羞成怒了吧?”
顾小杰被这两人吵得头疼,正要开口制止,余光却瞥见站在不远处的柳君瑶。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背对着所有人,望着父亲倒下的方向。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断的芦苇。
“行了,别闹了。”顾小杰沉声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张吉和林采采这才收敛,也看向柳君瑶。火光映照下,她的背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绝。
## 二
顾小杰走到柳君瑶身边,犹豫片刻,轻声说:“柳妹,我们先处理义父和兄弟们的遗体吧。人死不能复生,但活着的人,得把该做的事做完。”
柳君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慌。顾小杰宁愿她像林采采那样大哭大闹,也好过现在这样,把所有的痛苦都压在心底。
“怎么处理?”张吉问,“按咱们柳庄的规矩,该是土葬。”
“火葬。”顾小杰说。
“什么?!”柳君瑶猛地转身,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情绪——是震惊,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我父亲必须土葬!这是柳家祖祖辈辈的规矩!”
“我知道。”顾小杰迎着她的目光,“但那位道长离开前特意嘱咐,一定要火葬。他说……这样死去的人才能真正安息。”
“一个来路不明的道士,说的话比柳家百年规矩还重要?”柳君瑶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我不答应。”
张吉见状,忙打圆场:“瑶瑶说得也有道理。那道长虽然厉害,但毕竟萍水相逢,咱们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凭什么全听他的?”
顾小杰沉默了片刻。他理解柳君瑶的心情——父亲刚死,连个全尸都不能留,换做谁都无法接受。
但他记得更清楚的是,道长拂尘一挥,那些骷髅兵灰飞烟灭的场景;是那道长一甩拂尘,自己重伤瞬间痊愈的不可思议;是道长说“这些将士魂魄被邪气侵染,若土葬恐生尸变”时的凝重神情。
“柳妹。”顾小杰放缓语气,“那道长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如果没有他,我们现在已经和义父一起躺在地上了。他若要害我们,何必多此一举?”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你想想,那些骷髅兵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棺材就是土葬。如果土葬真能让人安息,它们怎么会变成那副鬼样子?”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柳君瑶心上。
她想起那些从棺材里伸出的骨手,想起腐臭味弥漫的战场,想起父亲胸口那个血窟窿……如果父亲死后也变成那样……
不。绝不可以。
“可是……”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可是那是爹爹啊……我连最后好好送他一程都做不到吗……”
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一颗接一颗,砸在地上,也砸在顾小杰心上。
他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火葬不是不尊重,是另一种告别。道长说,火能净化,能烧去邪气,让魂魄干干净净地去该去的地方。”
柳君瑶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真的吗?”
“我信。”顾小杰说得很认真,“那道长的眼神,我见过——和义父提起娘亲时的眼神很像,是真心为别人着想的人才有的眼神。”
这句话打动了柳君瑶。她想起父亲提起早逝的母亲时,眼里总是盛满温柔和怀念。
她终于缓缓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就按道长说的办吧。”
## 三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四个人默默忙碌。
顾小杰力气大得惊人,一手拎一具遗体,脚步却轻得像怕惊扰逝者安眠。他把遗体整齐地排列在空地中央,仔细整理好每个人的衣冠,擦去脸上的血污。
柳君瑶蹲在父亲身边,用衣袖一点点擦拭他脸上的尘土。动作很轻,很慢,像小时候父亲哄她睡觉时拍背的节奏。
“爹,”她轻声说,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女儿不孝,不能送您入土为安。但女儿发誓,一定会完成您的遗愿——不止报仇,更要救该救的人,护该护的人。”
她从父亲手中取下那柄断刀,又从自己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把断刀和箭并排放在父亲胸前。
“您的刀,女儿的箭,陪着您一起走。”
另一边,张吉和林采采捡来干柴,堆成一人高的柴堆。张吉虽然平时吊儿郎当,此刻却格外认真,每一根柴都摆得整整齐齐。
林采采偷偷看向顾小杰。月光下,那个少年抿着唇,侧脸的线条坚毅得不像十七岁。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瘦瘦小小、总被人欺负的孤儿,是柳族长把他带回家,给了他名字,给了他一个家。
而现在,那个给他家的人走了,他要撑起这个家,撑起所有人的希望。
“采采。”顾小杰忽然开口。
“啊?在!”林采采慌忙收回视线。
“待会儿点火的时候,你站远点。”顾小杰说,“女孩子家,别离火太近。”
这话说得平常,林采采心里却一暖。他总是这样,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比谁都细心。
柴堆终于垒好了。
顾小杰举起火把,看向柳君瑶:“柳妹,再看最后一眼吧。”
柳君瑶摇头,反而从他手中接过火把。她的手很稳,眼神很静,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自己来。”她说。
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落入柴堆。
“轰——”
火焰瞬间窜起,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夜空,发出噼啪的爆响。热浪扑面而来,逼得几人后退了几步。
柳君瑶没有退。她就站在火堆前,任凭热浪吹乱她的头发,任凭火光映红她的脸。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火焰中央,看着父亲的遗体渐渐被火光吞没。
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那么看着。
张吉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手微微抬起,随时准备在她撑不住时扶住她。但柳君瑶站得很稳,稳得像扎根的石像。
“瑶瑶,”张吉轻声说,“想哭就哭吧,这儿没外人。”
“不哭。”柳君瑶的声音从火焰爆裂声中传来,清晰而坚定,“眼泪救不回爹爹,也报不了仇。从今天起,我的眼泪只流在心里。”
她转过身,火光在她身后形成巨大的光晕,把她整个人衬得像从火焰中走出的修罗。
“小杰哥哥,”她看向顾小杰,“那道长说十日后会再来,对吗?”
“对。”
“好。”柳君瑶点头,“那这十日,我要开始修炼。爹爹教我的箭术只学了七成,从明天起,我要练到十成。”
她又看向张吉和林采采:“你们也一起。这世道,没本事活不下去。我们得变强,强到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强到能让爹爹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这话从一个十六岁姑娘口中说出,本该显得幼稚。可此时此刻,没人觉得她在说大话。
因为她的眼神太认真,认真得像在立下血誓。
## 四
火烧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分,火焰渐渐熄灭,原地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烬。晨风一吹,灰烬飘散,像无数只灰蝶飞向天空。
顾小杰用准备好的陶罐,小心地装了一捧柳族长的骨灰。罐子不大,捧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等找到江南,找一片开满桃花的地方。”他对陶罐轻声说,“您说过,师娘最喜欢桃花。到时候,把您和师娘、姐姐葬在一起,一家人团团圆圆。”
柳君瑶站在他身后,听到这话,眼眶又红了红,但终究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接过另一个陶罐,装了一捧普通将士的骨灰:“这些叔叔伯伯,都是跟着爹爹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能让他们孤零零留在这儿。”
四个陶罐,装满了这场战斗中所有逝者的痕迹。
太阳完全升起时,王屠夫他们回来了。
去时二十人,回来只剩九个,个个挂彩。王屠夫背上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已经结痂,冯铁锤少了半只耳朵,李锐断了一条手臂,用布条草草包扎着,血迹已经发黑。
但他们的眼睛是亮的。
“活下来了!”王屠夫一见面就咧嘴笑,虽然笑得比哭还难看,“那群妇孺,大部分活下来了!安置在十里外的山洞里,有吃有喝,暂时安全!”
顾小杰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不是全军覆没。
“死了三十七个孩子,十九个老人。”李锐补充道,声音低沉,“骷髅兵专挑跑不动的下手。我们赶到时,已经晚了。”
气氛又沉重下来。
“但是救下了更多。”冯铁锤抹了把脸,“一百多个孩子,八十多个老人。顾小子,咱们……没白拼命。”
顾小杰重重点头:“没白拼命。”
他看向这九个伤痕累累却挺直脊梁的汉子,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这就是义父带出来的人——可以死,不能输;可以流血,不能低头。
“接下来怎么办?”王屠夫问,“那道长……”
“十日后,道长会再来。”顾小杰说,“这十日,咱们先休整。受伤的治伤,能动的操练。”
他顿了顿,看向柳君瑶:“柳妹说,从今天起,她要开始苦修。”
“我也修!”林采采立刻举手。
“还有我。”张吉难得正经,“虽然我胆子小,但我不傻。这世道,没本事就是死路一条。”
王屠夫哈哈大笑,笑得伤口崩裂渗血也不在乎:“好!好小子们!这才像话!老子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教你们几手!”
众人重新燃起篝火,煮了粥,分了干粮。虽然食物简陋,虽然人人带伤,但气氛却比昨夜轻松了许多。
因为希望还在。
顾小杰端着粥坐到柳君瑶身边。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喝着,眼睛却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妹,”顾小杰轻声说,“义父临走前让我照顾你。但我觉得,你不需要被照顾。你比我想象的坚强。”
柳君瑶转头看他,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爹爹说过,柳家的女儿,可以流泪,但不能软弱。”
“他说得对。”顾小杰也笑了,“不过,再坚强的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那时候,记得还有我。”
这话说得平淡,柳君瑶心里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不,已经可以算是青年了。他眼里的青涩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坚实的东西。
像淬过火的刀,愈发锋利,也愈发沉稳。
“小杰哥哥,”她忽然问,“你说,那道长为什么要帮我们?又为什么要等十日后再来?”
顾小杰摇摇头:“不知道。但我觉得,他看我们的眼神……像是在看故人之后。”
“故人?”
“嗯。”顾小杰想起道长那句莫名其妙的“你总算来了”,“也许,他认识我们的父母,或者……认识我们身上某种他自己才懂的东西。”
这个猜测让柳君瑶陷入沉思。
如果真是这样,那十日后的重逢,也许不只是告别,更是新的开始。
太阳越升越高,驱散了晨雾,也驱散了战场残留的阴森。鸟儿重新开始鸣叫,草丛里传来虫鸣。
生活终究要继续。
顾小杰站起身,望向东方。那里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也是他们将要前进的方向。
义父,您看着吧。
这条路,我们会走下去。
一直走到您希望我们到达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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