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长宁在林子里陪了绯焱最后一夜，到最后所有人都撤离了只留他自己。长胤是最后一个走的人，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白瑶的光辉之下这个世界都如同泛着血光，长宁灰败的背影萦绕在一片深沉和刺目的光线之间。

　　长胤连夜把很多东西整理出来，召木过来送了几块饼干就又被他赶出去了，整个屋子里的平面几乎都被利用起来，召木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家里原来能藏下这么多各式的纸制品。有一些是打孔纸，剩下大部分也能看出来文件夹或者长尾夹整理的痕迹，打印和手抄的大致差不多，长胤的字算不上多漂亮，不过干净利落非常好分辨。

　　在信息包括书籍报刊乃至课本都已经虚拟化的今天，家里还能攒下这么多纸载体文字也算是一种土豪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长宁敲响了长胤书房的门。

　　此时屋子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入夜时无处落脚的状态了，地上的资料都被分门别类整理清楚，桌子两旁的资料叠起来跟坐着的长胤差不多的高度桌子上的东西还是摆的满满当当的，就像很多年前名为高考的纪录片里奋斗的学生。

　　长宁进来只交代了两件事，九点过后把腾远一行人带到自己那里，还有就是派人把绯焱的死讯通知给松风月。

　　天亮之后长胤传下去的第一个消息是长宁准备离开，长老院会整理好接下来的事情，哪些人愿意走哪些人可以走。愿意安于一隅的人并没有长宁以为的那么多，大家心里其实始终都憋着一股劲，他们都经受过教育，又有谁不愿意以人的名义活着呢？

　　三日后的清晨，一个长途飞行器在长胤的屋顶上徐徐降落。身穿正装制服的侍者在飞行器停稳之后迅速下车，拎着一个女式的小手包绕过车尾打开门，首先看到的是一条洁白笔直的小腿，裙摆上的蕾丝随着动作滑落下来。

　　“大小姐。”

　　侍者弯下腰，伸出的右手向着车门张开。一只细嫩的手轻轻落下，袖口的蕾丝把手背遮住了一半，只能看出这是一只很稚嫩的手，指甲是柔柔的蜜粉色。另一只脚随即落地，车中的人终于走了下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肩膀还不到侍者腰间的高度，穿着一身定制的套装，从发饰到鞋子每个细节都精心雕琢过，整个人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娃娃。

　　司机也下了车快步走在最前面，打开下楼的门就再没了动作，直到大小姐和侍者进了门拐进电梯间他才关上门，笔直的站在这里。

　　这个时间召木应该是在打拳，长胤，他晨跑之前会先在阳台上放空一段时间。

　　侍者用空着的那只手撩开线帘，请大小姐进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的地方而是自家的后院。

　　阳台门被打开的时候长胤还盘腿坐在藤席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还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最近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总喜欢往我们这棚户区里来体验民间疾苦呢。”

　　侍者似乎是之前被授意过，这时候已经放下了线帘站在外面，大小姐倒是凑过去语调里还有一些类似撒娇的意味。她喊了一声，“长胤哥哥。”

　　对面的人一下子把眼睛睁开，首先入目的是一身粉白的裙装，袖口和领口都缀着蕾丝，裙子的长度刚刚到小腿的位置，袜子和鞋子上的蕾丝也向上呼应着，每一个细节的点缀没一个缝口的分割设计都注定了这身套装不菲的价值。包裹着的身躯洁白脆弱她的四肢躯体正处在像云一样洁白而柔软的年纪，这也是一个灵魂最美好的年纪，尽管懵懂却又带着近乎圣洁的单纯。她的发色不是很深而是栗色的，还没有留到很长但是能看得出来没一个弧度都是被精心设计和打理过的，而头上的发饰似乎是为了突出她的天真而大得夸张竟遮住了半数的头发。嘴巴这时候正有些委屈的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有些泛红。

　　长胤张了张嘴，似乎又不敢确认似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于是她又喊了一声，“长胤哥哥。”嗓音中更多的是清亮，带着新羽一样柔柔的味道却不像更多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一样甜的发腻。

　　“笺明，你回来了？”长胤以前是没有听过她的声音的，现在倒也不觉得意外，就好像冥冥之中她就应该是如此的嗓音。

　　大小姐点点头做了一个要抱抱的手势，长胤就像曾经一样把她抱起来走了出去。她现在的名字是松茗浅，作为松家家主唯一的女儿她自然受到章台柳中所有与松家地位相仿的世家小姐一样的礼遇，然而作为一个大小姐她接受多少尊重就必须明白自己应该保有多少的矜持，整个松家的人都是仆人，能够让她依偎过去撒娇的就只能是那个曾经在匆忙之中见过一面的父亲。

　　她做得很好，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看不出这并非是一个从外面带回来的女孩。松茗浅就像每一个在章台柳出生的孩子一样，即便只是举手投足的小细节都只能让人觉得这是一个从小接受最优秀教养的女孩，自从褪去初来乍到时的生涩与惊惧，她在礼节上几乎没有出过错。

　　但是现在，她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在这一刻她终于能够觉得自己只是笺明不是什么松家的大小姐了。

　　世家的大小姐尤其是本家能够进入章台柳的这些，她们的衣服几乎是市面上最亲肤最柔软的质地做成的，面料蹭在长胤的脸上只留下微凉的触觉就像一只刚刚动过冷水的手。“你是回来看望绯焱的吗？”长胤问着怀里的小女孩儿。

　　这是他见过最幸运的小女孩，她的人生从最悲壮凄惨的状态下开始，但是当她走出来，朦朦胧胧的想要看清甚至开始自己描摹这个世界的时候上天给了她一份不能更美好的礼物，一个美好的家庭爱她的父亲，把她从最黑暗的地狱解救出来放到天堂。

　　然而这是一份不可复制的幸运，更多相同出身的人并没有爬出地狱，他们之中有很多甚至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长宁哥哥呢？”她问道，“他会跟我们一起去看绯焱哥哥吗？”

　　“他不去了，就我们两个不好吗？”

　　松茗浅想了想，乖顺的点头。

　　“不过现在还不行，我们要等太阳升起来，林子会会冷的。”长胤带着她下了楼，把怀里的小女孩放到餐桌旁边，七九已经起来了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眼睛也只是半睁着大有吃完早饭我还要回到床的怀抱的架势，怀里的仓庚倒是已经清醒了，看见三个多月没见到的小伙伴出现了几下就窜到松茗浅的怀抱里。

　　“要一起吃早饭吗？”长胤这话问的是面无表情的侍者，他一直跟在身后几步远的位置，整张脸冷冰冰的一副谁敢欺负我大小姐我就用她的小手包抡死他的表情。

　　“你过来吧，没这么多规矩的。”松茗浅开了口他才走过去，而且很自觉的坐在末位。他很像提醒一下那个未知的物种可能有危险，虽然现在幼年体萌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摸摸抱抱亲亲，但是据说曾经有拍摄到的成年体都快有大象高了。不过看到缩在怀里被顺毛顺得美家伙，大象一样高的猫估计也只会要小鱼干吧。

　　九巷里早饭都很简单，营养已经搭配好了没有什么挑选的余地，世家贵族的早饭肯定是要丰盛得多，不过松茗浅吃得一样开心。早饭过后七九果然又去睡了，他的个头蹿得很快，现在已经比松茗浅高出不少。太阳升起来之后不过多久气温就稍微升起来了，长胤还是准备了一个外衣进了林子就给松茗浅披上了。

　　站在两个新添的坟前他们都没有说话，就静静的站了半晌，长胤说，“该回去了。”一行人又往回走。

　　“父亲给我请了很好的绘画老师，我本来给两位哥哥都画了肖像的，可惜没有画完。”

　　“会画完的。”

　　没画完的图总会画完的，画上的人看不见了总会有人替他看到的。至少，请证明他曾经活过吧。

　　长胤带着松茗浅去找长宁。

　　他没有开门，长胤差不多是能够猜到的。长宁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从绯焱去世到现在，他始终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蛇瞳关闭。

　　松茗浅在长宁的门口站了三个小时，她没有撒娇没有喊叫也没有哭鼻子，如果哥哥想要见她自然会开门的，她让自己站得笔直，双腿紧贴着就像在形体课上一样，头都没有低一下。她现在是松家的大小姐就要拿出松家的气节来，就是站到身上每一块肌肉都酸疼也不能让自己歪歪斜斜的杵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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