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梦落

　　夜入二更，辛氏为还在书案前查阅典籍的龚玉年送去了一杯茶，轻声嘱咐道：“不早了，赶快睡吧。”
　　龚玉年拍拍她的手，说道：“你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
　　辛氏正欲走，忽听着有人拍门，在门外喊道：“年兄，年兄。”
　　辛氏惊觉问道：“这个时辰，会是谁在外面？听着声音也不像熟人。”
　　龚玉年说道：“我去开门。”
　　龚玉年开了门之后，却是张立岳。龚玉年暗想道，与张立岳多年无交往，只在年前路上偶然见了一面，如今他登门拜访，且在夜深人静之时，只怕并非善事，因此并没有往里请的意思，身子挡在门口作揖道：“原来是岳兄。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张立岳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说道：“十年陈酿，来找年兄喝酒。”说着不由分说便走进了院子。
　　辛氏挑着一盏羊角灯出来，问道：“是谁？”
　　张立岳忙作揖道：“见过嫂夫人。”
　　辛氏才认出来，见他手上拎着酒瓶，因说道：“我去给你们做点下酒菜。”
　　张立岳也不推辞，笑道：“我这里还带有盐花生和酱驴肉。有劳嫂夫人装了来便好。”说着便把包着盐花生和酱驴肉的纸包双手捧了上去。
　　辛氏接了，看了一眼酒瓶，说道：“把酒也烫了吧”。
　　张立岳笑道：“有劳嫂夫人。”
　　龚玉年把张立岳领到了书房，让座倒茶。张立岳也不客气，仿佛与龚玉年是多年熟人一般。龚玉年不冷不热，一般整理桌上的书籍，一边与他话些家常。一会儿之后，辛氏把东西端了上来。张立岳又感谢了一番。辛氏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便退了出去。
　　张立岳倒了两杯酒，见龚玉年并无此意，便自顾自喝了一口酒，然后抓了一把盐花生，一颗一颗往嘴里扔着吃。
　　龚玉年说道：“岳兄深夜到访，怕有另有他事吧。”
　　张立岳“呵呵”一笑，说道：“什么都瞒不过年兄的眼睛。年兄如若不是遭遇变故，只怕在太医院也闯出了一些名头。”
　　龚玉年声色清冷道：“不过时也，命也。”
　　张立岳若有所触，又喝了一杯酒，说道：“时来运转，到底是否极泰来，还是祸患依之，都不过是命运。年兄，信命吗？”
　　龚玉年并不想与他深谈，因淡淡说道：“不信。”
　　张立岳拿手夹了一片驴肉，“嗐”了一声，说道：“年兄如今进了太医院，最好信命。”
　　龚玉年知他话里有话，因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张立岳搓了搓手，问道：“年兄知道宁悫太妃吗？”
　　龚玉年说道：“当然知道。当今裕亲王……现在应该是宪郡王的母妃。”
　　张立岳眉毛一动，似有深意，问道：“你可知道裕亲王为什么被降为郡王吗？”
　　龚玉年很是讨厌他神秘兮兮的样子，说道：“这件事情，紫禁城里早传开了。”
　　张立岳“嘻嘻”一笑，没有说话，把一杯酒递到龚玉年面前。龚玉年接过来，喝了之后放下酒杯，张立岳马上为他又倒了一杯。龚玉年也喝了下去，忽然明白过来，张立岳的叔父张子坡是宁悫太妃的专属太医，张立岳此行必定和宪郡王有关。
　　果然张立岳说道：“宁悫太妃想知道宪郡王因为什么事情才喝得酩酊大醉。”
　　龚玉年不动声色道：“这与我何干？”
　　张立岳说道：“宪郡王的事情只有他身边的贴身太监长寿知道。”
　　龚玉年说道：“听说皇上和宪郡王身边的贴身太监都被人拖着出了慈宁宫，只怕命已休矣。”
　　张立岳叹了口气，说道：“这就是太皇太后娘娘高明之处。她这么做既警示了皇上，又恫吓了奴才。只怕更有深意……”他压低了声音，但见龚玉年并无窥探的心思，因此索然道：“皇上的一些辛密之事，只有他的贴身奴才知道，只怕她老人家是有意封口。”
　　龚玉年神色严正道：“岳兄，你如此畅聊宫闱之事，只怕不合适。时辰不早了，岳兄还是早点回去，免得嫂夫人担心才是。”
　　张立岳忙打嘴说道：“失口，失口。小弟知道年兄为人正直，不会传话，所以才多说两句。年兄莫怪，莫怪。”
　　龚玉年才稍缓和了神情。张立岳悄声说道：“我今天来，其实是奉了叔父的命令，叔父也是受人所托，请年兄前去救一个人？”
　　龚玉年不解：“救人？”
　　张立岳点点头，说道：“长寿。宪郡王的贴身太监。”
　　龚玉年冷笑道：“太医院出诊都需记录在案，我怎能随便医治病人。再者，长寿是太皇太后娘娘钦定的罪人，谁还敢多管闲事。岳兄不要说笑才是。”
　　张立岳笑道：“正是因为需要记录，所以才由你这个太医副使去做。你没有出诊的资格，当然也不需要记录。”
　　龚玉年上下打量了张立岳一番，说道：“岳兄果真在说笑。”拂袖道：“时辰不早，恕不远送。”
　　张立岳却一动不动，说道：“年兄不好奇，叔父是受何人所托吗？”
　　龚玉年早已猜到是宁悫太妃，却说道：“我不管是受何人所托，还望岳兄转告世伯，恕玉年无能，不能为力。”
　　张立岳不为所动，取出一包银子，说道：“宁悫太妃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年兄，副使升为太医至少得熬十年时间。以你的医术，怎甘心被人使役？”
　　龚玉年感觉自己被羞辱了一般，说道：“岳兄，我累了。还望岳兄自便。”
　　张立岳站起了身，说道：“年兄，时也，命也。身在漩涡之中，由不得不随波逐流。”
　　龚玉年正欲驳斥，忽听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是辛氏进来了。她端了一壶酒，说道：“我想你们的酒凉了，重新换一壶过来。”
　　龚玉年摆摆手，正欲说话，却被辛氏打断了，她温和地与张立岳拉起了家常：“张太医在太医院德高望重，你家哥哥多年远离宫廷，难免诸事不懂，还望世弟在张太医面前多美言几句，好扶持你家哥哥。”
　　张立岳忙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马上面露难色，说道：“年兄性格耿介，只怕不肯听劝。”
　　辛氏笑道：“哪有一开始就什么都懂得。原先有他父亲罩着，不免任性。如今在太医院，张太医对他多有提拨，他人脾性倔强，但是人心良善，是懂得报恩之人。还望世弟不要见怪才好。”
　　张立岳马上说道：“哪里，哪里。”
　　辛氏给龚玉年递了个眼色，然后说道：“我妇道人家，见识短浅，你们有事慢慢聊。”说完便起身出去了。
　　龚玉年琢磨辛氏的举止，明白她的用意，因给张立岳斟了酒，说道：“岳兄，多喝两杯热酒。”
　　张立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已有两分酒意，说道：“年兄，其实你什么都清楚，何必让小弟多费口舌。”
　　龚玉年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银子，然后推到张立岳眼前，说道：“刚才我一时激动，竟忘记了张世伯的提携之恩。今日张世伯所托，我龚玉年自当尽力。我怎好意思收世伯之礼，岳兄收回去吧。”
　　张立岳见他如此上道，也颇为高兴，当下推让了几番，因龚玉年实不肯收下，方收了回来。两人又喝了两杯，听见三更鼓响，张立岳方回去。
　　龚玉年脸上发烫，脑袋却很清晰。他走进卧室，只见辛氏仍对着煤灯补衣服，见他推门而入，因问道：“送走了。”
　　龚玉年没有说话，坐在辛氏身边，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为什么让我答应做这件事情？”
　　辛氏见他双颊发红，情容却愁苦，不觉“噗嗤”一声笑了，说问道：“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变成了投机钻营之人？”
　　龚玉年默认。
　　辛氏一边笑着，一边缝着衣服，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参与人事，只想平平淡淡地做个大夫。可是在后宫那个是非之地，哪能容得独善其身呢？投机钻营，溜须拍马，不是你的本性，耿介寡清又会因之获罪。所以你能做的，就是左右逢源，哪边都不得罪。仍凭谁打发你做事，你只管做就是了，只要不伤天害理，不昧良心，我们平常小老百姓不过是讨生活而已。”
　　龚玉年悻悻道：“甫一入职，就受人摆布，未免显得我太没有气节了。”
　　辛氏咬断了线头，笑道：“你呀……他不过让你救一个人罢了，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也不过是一个受牵连的可怜人。再者说，与这种人讲究气节，你也未免太不看重自己了。以后遇到良主，有你尽忠守节的时候呢。”
　　一席话说得龚玉年茅塞顿开，感叹道：“还是你聪慧。今天格格还说，从你之后，再没有用得得力的人。果真如此。”
　　辛氏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是奴才出身，有些夹缝生存的道理还是懂的。格格是我的良主，我这一生只对她一人忠心耿耿。”
　　龚玉年慨然道：“我也期望遇到如你一样的良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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